美东疫情小言

@雲中上師 

这两天还是阴天飘雨。昨天是两周来第一次开车穿过普镇和大学。沿途到处是垂樱和玉兰，虽然许多参天大树还没长出叶子，但新绿已满眼皆是，美东我最喜欢的两个季节，其中一个是三月底到五月第一周，美得不像是真的。今天则是。这才意识到我已经有六年没在普镇度过三月末了。开车的收获是能收听 NPR，永远是安静理性的采访讨论。昨天讨论的是病毒检测。这些天很多报导都集中两点，一是美国相当惊人的检测速度和准确度，二是有突破性的新检测技术很快会投入生产。但是 NPR 的讨论还是说目前美国检测虽然效率很高，但川普说超过了韩国则不准确，毕竟美国的人口数倍于韩国。对于这一点我有保留，当然川普的那种 self congratulatory 的说法我们可以不当回事，但用美国和韩国人口比较来判定美国的检测效率也不合理，原因很简单，美国检测率各地差别太大，这种差别固然有检测能力问题，但更多的是取决于疫情严重程度，目前的检测高度集中于纽约、西雅图等几个重灾区，而重灾区检测率越高才越有意义，否则就算你把蒙大拿州和怀俄明州的人都检测一遍，也是意义不大的，至少目前应该是这样。所以要以这个标准来和韩国比较。如果把加州和纽约州、华盛顿州加在一起人数肯定超过韩国，面积也大于韩国，这个意义上美国目前检测速度的确超过了韩国。但是 NPR 采访的一位专家提供的信息是值得注意的，那就是目前检测数一天似乎到十万封顶了，难以冲过这个数。这可能也有人力方面的限制。现在就希望几种已经发展成熟的新检测技术能尽快投入应用，以加速检测，否则还是会落后于病毒传播的速度。今天看到新闻新泽西州长宣布在新泽西的重灾区 Bergen county率先采用伊利诺伊州的 Abbot lab 发明的新检测技术，5 分钟就出结果。FDA 甚至紧急启动一项有 BODYSPHERE 设计的快速测试，说是两分钟出结果。

昨天到华人超市，我是打算去给几位此刻不能出门的前辈先生们买一些食品，顺便看看有没有现做的蟹壳黄和荠菜馄饨。到了发现货物虽然大体还充足，但已经不如以前了。华人应该是对这次疫情最紧张的群体，好处是大都很注意个人防护，但华人也容易囤积食物，尤其是华人超市的东西。我去的这一家是个大连锁，前两周我才发现它已经在旁边的一个 strip mall 把原先关闭的巨大的洋超市给买下了，而且还装上了新招牌。如果不是这次疫情，现在恐怕已经开张了。我中午到超市时，在停车站已经看到好几辆车都装满了食物，最夸张的是有一对华人夫妇把整整一辆 van 的车厢全部装满，简直吓人。当然每个人都有行动的自由，我是这个想的：也许他们要给很多不能出门的家里老人送货呢？这么想也就释然了。但这多少可以解释为啥超市里不少东西已经没了。新鲜的蟹壳黄完全没了踪影，冷冻的荠菜猪肉大馄饨也没有了。不过新出炉广东烧烤还是很充足，明炉烤鸭和油鸡还是很好。华人超市可能被华人抢购得太厉害，供应链出现问题，纽约有好几家已经临时关闭快两周了，惟有韩国人开的超市 HMart 还正常营业，而且货源也足。HMart 无论整洁程度和蔬果丰富新鲜程度均在华人超市之上。

下午去附近的有机农场 Terhune Orchards 取电话预订的新鲜食物，主要是想冒险去买几个好吃的派和农庄做的水果蛋糕给自己也给关心的人们送去。这家农庄很有名，从自制的葡萄酒到甜食啥都有，还有很多小动物，周末往往很多家庭会去采摘当令蔬果和逗动物。但我至少四年没去了。一路在森林、庄园和广袤的田野间穿行，到了发现等着取货的车已经有好几辆。农场会把订购的货物放到车的后备箱，但我还是忍不住进去添了些货。这铺子严格执行 social distancing 的规定，铺子里只能有五名客人，相互要保持距离，连算帐都要离开售货员很远。有人已经带上口罩。我也是戴了口罩去的，我已经被国内的朋友吓得魂不附体，感觉在这边出门就会中毒身亡。店里有只可爱的猫咪，我拍了他一张照，他却很不满意的朝我吼了一声，估计是看我这个戴着口罩的异类，感觉没有诚意。

回来路上听 NPR 讨论这次大家在家隔离，很多人因此厨艺大进，而且靠吃来减压。疫情结束恐怕不少人要发胖。但今晚看 CNN 的 Chris Cuomo 的节目，谈到美国这次疫情影响很大的是靠着公立学校那一餐免费午餐的许多贫穷儿童。美国号称最发达的国家，但却有数量惊人的在饥饿线上挣扎的儿童。所以现在社会上不少组织在设法解决这次疫情给孩子们带来的食荒问题。有一网站叫 GENYOUth，专门负责接受大家捐助并安排餐食，是很靠谱的机构。其实当下为这些儿童准备餐食的人员也缺乏保护，而且工作地点往往在疫情高发地区，比如各大城区，所以他们的工作也极具献身精神。说到目前超市等服务业的工作危险，已经有好几大连锁和企业的员工甚至因为得不到保护而罢工，亚马逊的员工也在其中，亚马逊和沃尔玛等公司都更新了政策，不仅提供安全保护还提供了比以前更高的带薪病假等等。这次疫情，晚上看滚动新闻，德州一家监狱的囚犯通过律师告州政府没有给他们足够的保护。所以现在监狱纷纷提供足够的肥皂、淋浴等各种保护措施防疫。

这次疫情中美国社会开始注意到社会阶层之差异，很多可以在宽敞的家中办公和自我隔离的和很多没有这种条件的人群的差别，更不要说那些逃到佛罗里达和加州各种度假别墅的富裕阶层人士，那些人此刻不仅会带去病毒，也造成当地医疗的压力。当然病毒不分对象，也不会和谁合作，而且某些行业的风险绝对大过其他行业。但生活资源和品质的差异绝对是有影响的。今天我老同学给我一个可以查看全美各地区疫情评估的网上地图，输入后会发现新泽西的最高发区恰恰是州府所在的 Trenton，一个除了州政府没有任何商业生机可言的城市，所以那里的高发绝不会是丰富多彩城市生活的结果，而是大量低收入人群的结果，和纽约是截然不同的。这次疫情还涉及到医疗问题，尤其是无医保的那部分人群。自从川普废除奥巴马全民医保之后，他们面临的风险在此刻是巨大的。据最新消息白宫决定目前不会重启奥巴马医保，虽然有十一个州已经通过法案临时启动类似于奥巴马医保的保险，为这一群体提供额外保障。这也是州权能够抗衡联邦的例子。

这两天的纽约时报有几篇很好的报导。这次疫情之前，一般人有谁知道呼吸机的重要，而这次大家都纳闷为何美国应急时要提供足够的呼吸机会这么难。哦，纽约时报就出了一篇有关这一问题形成原因的细致报导。原来十几年前美国的 FDA 就知道呼吸机的重要了，而且还特别选中了加州一家以制作呼吸机的先进技术著称的公司，这家公司摩拳擦掌作出了样品，送到华盛顿让 FDA 审核，正当要进入生产程序之际，美国以一条龙服务为名开始了医疗器材领域的资本化兼并大潮，这家小公司被一家叫 Covidian 的大公司买去。虽然和联邦政府的这项合作名义上还在，实际已物是人非。而且呼吸机这种小项目对大公司利润来说根本是杯水车薪，这样一拖就是几年，后来Covidian 被更大的一家公司兼并，这事联邦政府就更没法弄。其实 FDA 并没有忘记这事，所以去年才重新选中荷兰的飞律浦替联邦政府制造呼吸机，下的订单预期正好五月交货。这个报导看得让人扼腕甚至愤怒，当然美国联邦政府是无法强迫任何企业为其服务的，除非像现在这样启动战时生产条例。但这些年美国资本的日益集中的结果就是对公共利益的损害，这里面当然也有市场经济的责任。这些必然会在这次疫情结束后得到根本性的改变。

这次疫情，中文自媒体或官媒关注大都在抗疫效果的比较，甚至引申到体制比较，自媒体尤其失去理性讨论的任何空间。当然也许看美国推特也会有类似现象。至少我有几天为了寻找新闻平衡点，去看了下 Fox News，结果发现有关疫情的重大事件报导的下面的很多留言，思维逻辑之荒诞绝对可以在彼岸找到知音。我个人感觉这种简单类比并没有意义，至少对我而言是这样。就拿美国而言，这次是极其难得的观察其运作机制和理念变化的机会。就我经历中的这三十年，从未能像这次那样得以清晰看到联邦制度的权力界限在哪，联邦、州和各城市和如何相互制约的，而个人和群体自由和公共意识之间交错关系又在哪里。这类关系会付出的代价在哪里，而其潜力和合理性又在哪里。病毒固然不会选择制度，体制也不会去迎合病毒，因为体制要真针对的问题并非只有病毒，体制是必须能自洽的有机体。和这次的震撼相类似的恐怕只有九一一，但我感觉九一一对美国体制的威胁其实更大，那时简直是晴天霹雳，因为这是一种主要来自外部的冲击，而且是人群的分裂，会造成对某一群体和文化的特殊歧视，这样的结果可以被应用到各种群体，只要前提不同。今天可以是穆斯林，明天可以是亚裔。所以这就是要坚决抵制的。我记得九一一之后，立刻在西方特别是美国学术界发生一场讨论，有一本当时出的研讨会论集，里面连著名的哲学家 Charles Taylor 都发表观点认为爱国主义 patriotism是需要的，可见那时人心的动摇，这就是美国布什当时说的 with us or not。美国现在多少从那个混乱的状态下走出来了。虽然这么多年来，美国在九一一的后续处理上并不成功，但至少国内仍然有足够的制衡使其不会滑向另一边。当然对于相信阴谋论的人士肯定不会这么想。但这次是针对全体美国人甚至人类全体，所以对体制的威胁程度要小得多，不过仍然值得注意几个重要的领域，比如总统究竟能在保护公众利益的名义下如何对各州行使权力，比如前两天总统突然说要考虑将纽约、新泽西和康州这三州 lockdown，也就是不能进出，以防疫情扩散。也许从不同体制的角度看不会觉得是个问题，但积极抗疫的纽约州长 Cuomo 当即发飙，在当晚电视采访中说：总统这么做是违法的，这等于回到了南北战争，等于向我们宣战，我们不是武汉，不可能那样 lockdown，这样做会立刻造成大乱。我不可能不让纽约的人外出，比如参加重要的经济活动。新闻主持人问他说罗德岛州据说要把纽约州来的人都隔离两周，你怎么看。Cuomo 当即说这是违法的，真是这样我马上告该州州长，当然我希望能私下好好解决。这个采访一出，第二天川普就收回了这个打算，虽然理由是他的抗疫小组各位专家都建议说这样对抗疫适得其反，效果不会好。有意思的问题是美国总统真能下令封城吗，哪怕是临时性的，比如十五天。我看到的比较可靠的答案是 maybe。这就涉及到美国 xf 中总统权限的有趣问题了。以前有个不算传说的故事，说伟大的数理逻辑专家哥德尔在加入美籍前研究了美 xf，发现有 dc 的可能性，要不是这次疫情，很难有机会看到这层问题，因为公共安全的正当性在疫病中远比其他时候理由充足。但至少在目前看来，这点上川普尚不敢逾越半部，甚至可以说他比以往更能听取建议，虽然表面常常傲慢无礼。前两天他在记者会上说要各州州长 appreciate他和联邦政府的努力。我看到中文媒体把 appreciate 翻成感恩，作了一些文章。但其实这是不准确的。川普作为总统，在目前这种情况下说出这种话自然是此前闻所未闻的，那神态让我想起著名影片 Untouchable 里面 Robert de Niro 演的芝加哥当年黑手党大佬 Al Capone 对他的手下说的，要维护组织靠什么，靠的是 enthusiasm。但凭心而论，appreciation 并不是自上而下的那种绝对权威，而是像老大哥和小兄弟的关系，我不必费这么大力帮你，我这么做，你不表示下鸣谢而却抱怨甚至指责，那老大哥我以后就不再这么卖力了。当然这种话此前任何总统都不可能说的。

第二个问题是个人隐私权和公共安全的紧张关系。这次抗疫的难点在于追踪带病毒者的行踪，并据此制定策略。先不管体制完全不同国家的处理方式，就看体制很类似的韩国等，就是采用这种方法，通过公布确诊人所在地等信息来提醒公众注意防护。而在美国有不少病毒专家就建议参照此法，但这却遭到社会各方面的抵制，尤其是在美国疫情发生最早的加州地区，特别是以高技术著称的湾区，明明很容易采取这种手段，却得不到支持，甚至该地政府都不愿意，因为怕造成人群和区域歧视，他们举出的第一个例子就是对和中国大陆有密切来往的华人社区。当然这一问题上目前出现不同看法，如何能在尽量保护确诊人隐私的前提下让公众获得更透明和准确的信息会是近期考量的一个重要课题。这方面一定会有所变化。

美国疫情爆发以来，种种反省已经出现。今天我看到一篇财新采访参与美国抗疫核心工作的亚裔医生黄海涛的采访，里面对疫情爆发到现在这种状态的看法虽然简略，但还是比较合理的。原因其实很多，并不只是川普个人作风。而且有些原因也不都是负面的，美国走到这一步，公众对现实的接受必须在其体制下去理解，这也是为何这次到目前为止社会空前团结的原因。我们每个人都有看问题的偏见，但这会阻碍我们全面理解美国。这只能有机会再探讨了，当然我相信很快会有很多真正有价值的学术分析出炉，而不仅仅是媒体的工作。

这些天开始有一种对命运的新的感受，此刻突然觉得十九世纪后期到二十世纪初的德奥音乐更有治愈力，特别是以前很少听的瓦格纳的罗恩格林，甚至很喜欢的 Paul Schott 的爱情伤感剧Die Tote Stadt 也开始具有了新的意义。

以上扯了很多，或许就是愚人节的胡说。最近研究生论文审读和答辩季开始了，时间很紧了，每天还要学习做菜，估计这一段都不会再写长微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