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风病:「烈性传染病」发明史|大象公会
在传统上并不热衷隔离麻风病人的中国社会,对麻风病人的恐惧、排斥和强制隔离开始于 1958 年。
文|兔透射
不少 80 后可能都还记得,他们小时候读到的通俗文学里时不时会出现一种叫做「麻风」的「烈性传染病」,故事里的人们把它视为难以医治又极易传播的可怕病症。
《故事会》甚至刊登过一篇《苦楝树下的悲歌》,就以麻风恐惧为创作基础。讲述 70 年代,美丽的女主人公皮肤莫名红肿,误以为自己染上麻风,尝试喝蛇仙水、与外乡人性交等偏方均不见效,精神崩溃至疯癫,最后在医疗队就诊才知道仅仅是过敏症状。
故事如此描述麻风病的可怕,这里的「年轻时」虽发生在民国,代表的却是八九十年代中国人的普遍认知。
把麻风视为烈性传染病的不止是文学作品,当时的医学资料里,同样可以见到类似说法,如 1985 年出版的《永城县卫生志 1840-1985 》即声称:「麻风病是由麻风杆菌引起,主要侵害皮肤和周围神经的全身性烈性传染病。」
· 连古代神医都罕见地投降了(出自 1991 年《中国医学之最》)
这种认知究竟正确吗?
不易传染的慢性病
按照今天的医学界共识,麻风是一种慢性传染病。
这种疾病的传播能力很弱,以至于在 1874 年麻风杆菌被学者公布之前,人们一直误认为它是一种遗传病。
超过 95% 的人都对麻风具有天然免疫力,剩下的不到 5% 的易感人群也必须与麻风患者长时间接触才可能感染。
· 1873 年,挪威医学家 Hansen 发现麻风病原体麻风杆菌,开启了近代社会强制隔离麻风患者的时代
作为一种慢性病,麻风患者的病情发展也并不迅猛,即便在没有良好医疗的时代,他们存活好几十年甚至「长寿」的情况也不罕见。
令麻风可怖的主要是视觉上的因素:患者逐渐皮肤溃烂、组织坏死、肢体残缺,坏疽部位还散发出恶臭,让人避而远之。
· 1889 年,去世前一个月的达米盎神父,他自愿前往夏威夷土著的麻风岛工作,因感染麻风而晚年毁容
西方基督教世界对麻风病人抱持一种矛盾心理。一方面,麻风病人按宗教观念被长期视为不洁,需要排斥在主流社会之外;另一方面,麻风病人又是《圣经》里写明的耶稣亲近和医治的对象。因而长期以来,麻风病人都被隔离在教会主持的麻风病院里,也就助长了社会的恐惧心态。
· 欧洲中世纪描绘麻风病人被拒绝进入城镇的画作
然而在传统中国,类似的观念并不强烈。尽管历史上也有一些残酷迫害麻风病人的事例,但是总体上来说,人们并不惧怕他们,即使见到面目畸形的患者会感觉憎恶,也不是非要驱逐不可。
传统中国对麻风病人的漠然,出于他们对这种疾病「传染性」的近距离观察,因为麻风病人在变得严重残疾、丑陋之前,都在其社区中正常生活,很少伤及他人。江苏淮阴一带居民曾有「宁与麻风同床,不愿与疥隔壁」的说法,意思是隔壁的疥疮仍能传染人,而与麻风患者睡一床也未必有事。
发生过几次屠杀事件的闽粤两省通常被视为中国近代麻风迫害的代表地区,但即便是在这些地方,大部分人也没把麻风视为一种传染病,他们多把疾病归结为祖辈作孽、祖坟风水作祟或者性滥交的恶果。广州话有过「发疯佬食荔枝 —— 拍烂手掌」一语,虽嫌恶毒,却也可见病人未被驱逐到主流视野之外。
· 主持人特别说明这句老话现在已不宜再用
麻风是传染病的发现由西方传入后,知识精英才开始把中国的麻风隔离提上议程,但缺乏民间响应,他们的主张没能成功实施。在学者内部,也有人发表不同意见,认为强制隔离麻风病人「不合逻辑」:「肺病比麻风更加凶猛,更易传染,天下有多少患肺病的人……假使你要强制隔离肺痨病者,恐怕会激起他们革命哩!」
历史的进程
20 世纪 50 年代,治疗麻风病的特效药问世,昔日针对麻风病人的隔离措施也在西方国家得到检讨。1958 年,第七届国际麻风会议决议:「将麻风病人强制隔离,是不合时代的错误,应予废除。」
在中国,人们对麻风的态度则走向了独特的方向。
1957 年 10 月,中国发布第一份《全国麻风防治规划》,提出隔离麻风病人,理由包括麻风病「极大的威胁」了人民群众的健康和精神,而且麻风病「严重的影响了生产」,此外也兼顾了麻风病人摆脱疾病、恢复健康的渴望。
这一规划还按照患者的不同身份,制定了两种隔离设施:军官、干部、企业职工和高校学生进入麻风病院,享受公费医疗或单位报销;麻风村则对应「一般群众」,在当时约等于广大农民,实施合作医疗,费用实际来自农民自己。
· 毛泽东诗作《送瘟神》。作为「南血北麻」,一些地区的麻风病防治有必要跟上消灭血吸虫的速度
规划明确提出,那些没有传染性,但症状明显的,也可以隔离,「以免群众恐惧不安」。
不过,群众当时还很少对麻风病感到恐惧不安,接下来近一年里,各地也就罕有麻风村建设并成功运作。
事情的变化起于 1958 年 8 月,人民公社化运动展开后,中国农民的日常生活开始全面集体化,幼儿园、托儿所、公共食堂之类设施遍地开花。
· 「吃饭不花钱」的公共食堂是公社化运动的标志设施
昔日只需漠然视之的麻风病人,突然要跟自己在一个锅里吃饭,还可能照看自己的孩子,其存在瞬间变得极为扎眼,有必要排除到集体之外。
公社化也为隔离麻风病人创造了物质条件。
「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把原本属于各生产队、属于农民的财产都集中到了一起,土地、物资、劳动力、包括社员的房屋都可以无偿征调,麻风村的进度一下就加快了。
在成绩最为突出的山东,麻风村从 1957 年底的 4 个猛增到 1959 年初的 140 多个,收容病人上万。
不过,跟大跃进运动里其他事物一样,这波农民自办的麻风村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 公社化之下,一切生产力都服从集体安排
1960 年开始的国民经济调整中,之前建设麻风村而占用的农民房屋、财产需要清算和退赔,原任房主和居住的病人为此争执不休,只得由政府出钱补偿,补偿不及的麻风村便只能垮掉。
· 清算退赔给各地财政带来了沉重的负担,不少地方拖了十来年才还清
经过几年运动冲刷,不少麻风病人从农村流入了城市,包括那些人口密集、充当交通枢纽、有外宾接待任务的大城市。
新的麻风病人隔离计划迫在眉睫,决策者还汲取先前农村自办隔离失败的教训,开始投入财政资金。
有了钱,隔离硬件设施不再是大问题,新的一批麻风村建好了房屋,剩下的问题只是:如何让病人住进去。
麻风的新形象
把麻风病人请进麻风村并不简单。这些隔离设施选址多在荒滩、荒岛、盐碱地、废旧农场,房屋也往往是废弃的旧屋稍作改造。有些病人响应动员到村口看了一眼,就转身回去了。
· 四川凉山的阿布洛哈麻风村,由摄影师林强摄于 2007 年(出自《生命的力量:一个麻风病人的纪实》),麻风村选址之偏远可见一斑
更多的病人,则连看一眼的动力都没有。
麻风村的基建虽由公家买单,之后的生活费用都还得是病人自行负责。农村家庭本就贫困,突然说要分家,要把农具、日常用品乃至食粮带去新村,他们无力负担,何况被隔离的病人还可能是家中重要的劳动力。
不过,隔离工作已经势在必行,比如江苏省就在 1964 年再次提出年内将本省麻风病人全部隔离管理(上次「年内全部隔离」是在 1958 年),向中央申请拨款 460 万元。计划得到了批准,但把拨款减到了 200 万。
为完成充分收容病人的任务,首先要大力宣传,让群众建立对麻风的科学认识。通过学习,广大群众改正了拿天谴、风水来解释麻风病的封建迷信,取而代之的是「麻风有『很强』传染性,特别危险」的新观念。
尽管宣传中同样包括有「不要歧视病人」的内容,但人们对麻风病病人的嫌弃已经到达了历史顶点,非要赶走不可了。
· 官方的麻风村设计图上,病人和医务人员的区域也是严格隔离开的,不少医务人员只在喊话可及的距离应付病人的需求,被病人戏称为「远程神医」
与被赶出老家相比,还有不少更不幸的病人遭遇了至亲相残的人伦悲剧。有人刚在麻风所确诊,分到了可治愈疾病的药物,回家就被妻子家人逼着上吊而死。也有病人受亲兄弟虐待,生活无依而寻了短见。某农业社发现一名麻风病人后,决定由公家出钱,买棺材、白面,唆使患者母亲包毒饺子给儿子吃。
更多的残害来自昔日乡邻,宿迁一名公社干部曾告诉调查人员:「我们这里不可能有麻风病人,有的话早就拖出来杀了。」
突然面临绝路的麻风病人中,不乏有人诉诸报复,有人专门找干部握手,开群众大会故意往会场中间钻。有人把沾满自己脓血的衣服丢进水井,意图扩大感染。
还有人利用自己的疾病搞恐吓,乞食乞穿,甚至有人借助自己被歧视、被孤立的特殊地位,大搞个体经济,生活反倒好于一般村民,引发群众不满。
· 2007 年,手脚残疾的麻风康复者钱智昌在田间劳动(出自《生命的力量:一个麻风病人的纪实》),由于失去相当程度的痛觉,麻风患者和康复者时常从事一些他人不愿干的容易伤及肌肤的粗活
对于这些人,地方上则准备了强力措施。
麻风村建好后,对那些接受命运、服从安排的病人,会组织欢送大会,在领导和家人的勉励下进村。那些冥顽不灵、不服管理的病人,则是戴上手铐或捆上绳索,由公安机关押送入村。
但是,无论这些做法如何高效,麻风病人在隔离村内的治疗和生计问题却还是始终无法解决。
根据卫生部的统计,直到 1979 年,治疗麻风病的氨苯砜的产量也只能供应 60% 的麻风病院。本就不够的药物,还得不到有效的使用,许多病人坚持传统治疗方式 —— 烧香求神,到后来知道这种药真的能治病,又无限猛吃屯起来的药,造成中毒。
· 在缺少特效药的情况下,中药偏方又一次药到病除
疾病治不好,麻风村的劳动力也严重不足,虽然国家免除了他们的农业税和统购任务,生活困难现象还是时有发生。
可怕的新名声下,麻风村还实行了极严密的防范措施:麻风病人严禁使用货币,以防病菌借他们摸过的钱传播;村里对外输出的一切物品都要消毒;附近有普通聚落的麻风村,还会在四周开辟类似护城河的防护沟。
改革开放后,强制隔离政策逐渐废除,更为有效的治疗也被推广,这种紧张状态才算解除。
· 强制隔离制度的废除跟卫生部特别顾问马海德(右)关系很大,他走进麻风村,与村民握手拥抱,向人们证明这种病并不可怕。很多康复者把他回忆为一位「美国来的神人」,但实际上他是延安时代的老党员,1950 年加入中国国籍
但是,人们对麻风的印象已经回不去了,「烈性传染病」的名声往往伴随麻风感染者终身,即使疾病早已治愈,他们中的不少也还是无法融入昔日的社区,只得寄居在依然封闭的麻风村过完一生。
参考文献:靳万莹:《建国后江苏麻风救治的历史考察》,南京大学硕士论文,2012年。梁其姿:《麻风:一种疾病的医疗社会史》,商务印书馆,2013年出版。
来源:大象公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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