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岁女孩婚宴前一天举报父母 “嫁人没法中考,上不了学”
文丨周鑫雨 编辑丨陶若谷 17岁的阿萦至今不敢看自己的婚纱照。拍摄那天,她和新郎生硬地摆着姿势,母亲在一旁拿着手机,不停发出快门的“咔嚓”声。婚纱原本是一个普通女孩对幸福婚姻的向往,摄影师让她笑开心点,但阿萦只是对着镜头苦笑。 新郎来自隔壁村,比她大5岁,相亲之前两人从没见过。父母告诉男方阿萦已经19岁,并谈下了三万彩礼,阿萦被迫和他见了6次,还没同意,双方家长就把婚期定在了今年6月2日。 法律曾经是阿萦反驳父母的武器。现行《婚姻法》规定,男性结婚年龄不得早于22周岁,女性不得早于20周岁,未到法定婚龄的婚姻不被法律所认可及保护。然而阿萦的母亲并不在乎,“没事,怕啥?” 在阿萦的印象中,母亲永远不会错,冲她生气也从来不需要理由,但9岁的弟弟不同,他是父母的宠儿。 在广东省茂名市高州云潭镇,像阿萦这样举报自己父母逼婚的女孩,分管妇联的镇党委委员黄晓燕是头一回遇到。6月12日她第一次见到阿萦,“话很少,是个内向的人”。 这个沉默的女孩与父母积怨已久。三年前,中考结束的第二天,阿萦就被父母带去深圳打工。去年她回到老家瞒着父母复习,准备今年中考,但一年后,她等来的是一纸荒诞婚约。拍完婚纱照阿萦开始担心,若真结了婚,考学就一点希望都没了。 婚宴前一天,她瞒着父母找到云潭镇妇联举报逼婚。在黄晓燕的印象中,“双方态度都很偏激,不愿意沟通”。在村委会的协调下,父母答应给阿萦支付继续上学的费用。听到母亲亲口说出愿意把学费打给她,阿萦松了口气。未来,她不想再活在过去的卑微感里,“但也没有力气想太远”。 以下根据阿萦的口述整理: 曾经很想做个乖女儿我是个不爱说话的人,退婚之后面对媒体可能是我说得最多的一段日子。 小时候我只是想努力做一个乖孩子,但妈妈就一直打骂我,“不听话”是她最常用的理由。爸爸倒是不动手,但他也是不作为的冷漠的人,妈妈打我时他只是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只能沉默,至少自己看上去是个不顶嘴的女儿。久而久之,不仅仅是父母,对所有人我都变得沉默起来。 2017年,我第一次中考前,妈妈又不知什么原因打了我,我在考场上发挥得并不好。第二天,爸妈就把我带去了深圳打工。其实我并不想走,但还是希望在他们眼中自己是个顺从的乖孩子。 在深圳,我们搬进了一家钟表工厂的职工宿舍。没有和爸妈住在一间房,我内心是窃喜的。因为在老家,他们每天都和弟弟腻在一起,但对我从来没有这样过,一次我躺在爸妈房间,很快被打下了床。 但在工厂打骂并没有停止。从早上7:45到深夜11:00,我都在车间打下手,没有自己的时间。工厂怕我年纪太小,不符合聘用规定,只安排我给爸妈打下手。一旦递零件的速度慢了,或者坐姿不端正,也可能不需要任何理由,我爸妈就会当众破口大骂,从来不顾及我的面子。 我一直很羡慕弟弟。在工厂,我每天只能睡7小时。晚上回到宿舍洗完澡,我累瘫在床上,很快就能睡。但弟弟每天只做一件事,那就是打游戏——我干活时,他在打,挨骂挨打时,他还在一旁打。 2018年,妈妈逼我在工厂宿舍换个床位。我嫌麻烦,一开始并没答应,她就对我大吼:“你怎么从来都没听过我的话!” 这句话让我的委屈爆发了。十多年来,我一直没有反抗过,但这句话让我觉得有些好笑。她说自己还没吃饭,让我关心一下她,但是她关心过我吗?从那时起,我开始琢磨着重新上学的事,为自己做打算。 去年端午节前后,我第一次鼓起勇气提出重新读书的想法。没有意外——又是一顿打骂。我想不如直接大闹一场。一个星期后,我瞒着爸妈找到工厂老板索要放行条,想逃回家。 他们知道后立刻赶了过来。在老板面前,爸妈第一次用温柔的语气问我:“是不是不适应工厂的生活?要不要回家玩一段时间?” 没有任何感动,只是觉得假惺惺,在工厂两年我早就不适应了,他们难道现在才知道? 上学其实并不快乐。你要知道,校园欺凌从来不需要冠冕堂皇的理由。小学时,几个男生拆了我的凳子,用那些木头往我身上打。那时我还会找父母诉苦,但妈妈告诉我,如果我没惹那些男孩子,他们就不会来打我。 就这样在学校一直受欺负。从拆凳子开始,男孩子的把戏逐渐发展成往桌子里塞零食残渣。我去找老师,但得到的答复往往是“你不要管他们”。一天,垃圾从我的桌子溢了出来。老师并没有责怪那些男生,只让我赶紧清理。我在教室和垃圾箱之间来回跑了两三趟,老师一下子就生气了:“让你吃这么多!” 这让我对男生的印象并不好。2011年,爸妈决定生个弟弟。得知这个消息,我保持沉默。在家里,我没有发言权,既然这是爸妈已经决定的事,就不必多费口舌了。但其实我还是希望生出来是个妹妹,能有一个人陪我说话,结果是个弟弟。 初三,我第一次知道了“抑郁症”这个词——很丧,不愿说话,有时想法会有些“危险”。身边没有人可以大胆倾诉,因此我写了几次信给老师。在信中,我提到了这个病,父母的责骂,以及生活的绝望。 结果,老师对我的“回信”是打给父母的几通投诉电话。回家后,妈妈对我说:“你别上学了,丢人。” 阿萦家所在的云潭镇附近村庄。图源自网络。 如果不是为了上学,我可能真的嫁了我妈小学没有毕业,爸爸也只读了中专。第一次中考放榜,我瞒着爸妈,在深圳的工厂宿舍里偷偷查了成绩——不太高的数字。没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我感觉这成绩铁定上不了高中,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吧。 但在工厂待久了,我突然有些害怕。在工厂里我能接触到很多人,许多公司的员工常来这里,他们都是读过大学的,言谈举止从来不粗俗,就算不用暴力也能镇住其他人。这些员工在时,爸妈从来没有打骂过我。我突然开始害怕,怕以后我会变成像父母一样的人,吃软怕硬。这时我意识到,没文化是件可怕的事。 那年中考结束离开得太急,我的旧书一直在老家房间里没被清理。现在想来真是一件幸运的事。 去年从深圳回老家后,我开始制定复习计划,准备中考。爸妈每天中午出门打工,傍晚回来,下午成了我安心学习的时光。但原先的初中同学已经上了高中,他们很忙,没空替我解答问题,求助搜索网站成了我学习的唯一方法。备考时间宝贵,爸妈在的时候我也尽可能多做一些习题。虽然已经关上房门,但我翻书依然是小心翼翼的,不敢发出声音,像做贼一样。 有段时间,爸妈重新回深圳打工,我留在乡下爷爷家过了一段清净日子,复习效率也变高了。过年前,他们回了家,这份难得的快乐就结束了。 今年2月末的一天,妈妈突然有些反常。她语气温柔地叫我过来,让我坐下。而就在前一天,因为上学的事我们又吵了一架,她还用力踹了我房门。但这次她的态度是前所未有的。 她对我说:“妈妈带你去看看男孩子好吗?” 我很生气,没想到为了达到让我出嫁的目的,她可以这么快转换人格。妈妈给我细数了早嫁的好处,说来说去总归是女孩晚嫁不好之类的话,没有一条立得住。见我没答应,她逐渐变得歇斯底里。从下午一直被叨到傍晚,我有些厌烦,就先同意了相亲。 相亲在媒婆家进行。妈妈告诉男方,我已经19岁了,这比我的真实年纪大了两岁。我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不想说任何话。 妈妈把我的微信给了男生,让我给他多发消息。我私下和那个男生说:“其实我只有17岁。”男生回复:“其实我也不想这么早结婚。”当时男方家长也没提立刻结婚的事,我想,就先这么耗着吧。 没想到不到十天,妈妈又带我去见了另一个男孩子,就是后来定亲拍婚纱照的那个,是隔壁村的,只有22岁,我也从来没有见过。在媒婆家,我不敢正眼看他。 妈妈温柔地叫了好几次我的名字,但我只觉得恶心。她拿出准备好的生辰八字,和媒婆一唱一和向男方家长游说:“你看他们生肖多配!” 男方打算出三万元当彩礼,妈妈很满意,转而让我和第一个男生断了联系。和第二个男生的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接下来的几个月,大家都没提婚期,我以为可以像和第一个男生那样搪塞过去。每天妈妈都来催我和男生聊天,就像是固定任务,我在她的监督下和男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日常。这些日子,我没办法好好复习中考。 大概在5月10日左右,中考开始报名。那时,我们在深圳陪弟弟旅游,我没敢提中考的事,只跟父母说自己想回家,他们也没多问什么。回老家后,我就准备好了户口本和身份证的复印件,坐上大巴车,朝茂名教育局出发,参加中考报名。 5月下旬他们也回来了。有天妈妈突然告诉我要拍婚纱照,男方已经到了楼下,我没有想到他们把日子都定了。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妈妈在外面一直用温柔的语气叫我出来。从中午12:00到下午4:00,我们就这么一直耗着。最后,我先服了软。 试婚纱时,说实在我还是有些好奇,这毕竟是从来没有过的经历。但到了拍摄环节,我就笑不出来了。摄影师一直让我笑开心点,但我只能对着镜头苦笑。家长都围着我们,用他们的手机留影。轮到拍单人照时,我才变得自然一些。 我害怕看到自己的这套婚纱照。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真的要嫁了。一旦嫁到隔壁村,就可能没法回来中考,当然也上不了学。之后半个月,我没法静下心来复习,但妈妈第一次把我宠成了公主,任何我不想干的事她都不会强求。 如果不是想上学,说不定我真的会嫁了。 与阿萦订婚的男方家布置的婚房。图源自“广东茂名论坛”。 未来,不能被卑微感所迷惑我上网搜了《婚姻法》,把里面关于法定结婚年龄的规定念给爸妈听,但他们说没事,怕啥。也有过逃婚的念头,但转眼就打消了——所有的教科书和复习资料都在家,逃婚之后我就没法复习了。我找了自己最要好的朋友,一起商量怎样摆脱这门婚事。她帮我在网上发了贴,寻求网友的帮助。 6月1日,婚礼前一天,有网友留言让我去找妇联。我就以出去逛街为借口,坐上前往茂名市政府的车。当天晚上民政局和公安局的人来了家里,爸妈退了婚,赔了男方家五万多。外人在,他们也不好与我公开撕破脸。 (编者注:据云潭镇发布的媒体通稿,接到阿萦举报后,妇联向司法机构反映了情况,当天傍晚镇相关部门人员就到阿萦家所在的村委会调解,制止了婚礼。阿萦父母表示尊重婚姻自由,同意取消婚礼,并当场签订承诺书。)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体验到了快被骂死的感觉。从下午到晚上10点,我妈的咒骂声没有停过。我躲在房间里,想找人帮忙,但一时想不起能找谁。我记下了妇联的电话,但那天实在是太累了,我没有力气说话。 举报父母前,我也犹豫过。爷爷后来告诉我,两年前他们似乎就已经开始商量怎么把我嫁出去。其实我内心一直很渴望能和父母亲近,但已经这样了,我没有其他办法。 6月8日,爸妈又回深圳打工了。家里支持我读书的只有爷爷,但我们积蓄都不多,不知道能不能付得起学费。之后村委会的一个干部告诉我,沟通之后,我爸妈愿意支付我的高中学费。之后,我在微信上问我妈这是不是真的,她回复我:“你还敢向我要,我就死”。6月17日后他们再也没有回复过我的消息,手机也关了机。 那段时间,我回到原先的学校云潭中学旁听,以往届生身份进行备考。重新回到课堂,我靠捏自己大腿来解压,学习效率比在家高了很多。妇联和志愿者会上门给我辅导功课,但退婚和家里的事终归还是影响到了我的心情,我没办法完全静下心。 7月23日,我再次走进考场,感觉和三年前很像,发挥得不怎样。一个以前的初中同学告诉我,三年前我中考成绩其实比想的要好很多,但毕竟都过去了,又能怎样呢? 这次填志愿,我报了本地的五所普通高中,如果最后没上线,我打算读三年职高,再读两年中专。职高来招生宣讲的时候,我看中了电子商务这个专业,对这个专业没了解过,但感觉社会挺需要的。 最近关于我的报道越来越多,一些人开始指责我为什么不联系父母。可是我也联系不上啊!村支书上门来找我,一进门就劈头盖脸数落了一顿,说我故意不联系父母商量学费,让社会来质疑村委会的工作。但是如果能联系得上父母,我还用找他们帮忙吗? (编者注:据澎湃新闻报道,阿萦母亲与村支书的通话录音显示,她支持女儿完成学业,“她如果问我要钱读书,我肯定会给。” 电话中,阿萦母亲承认,这段时间与女儿未直接联络,母女关系差,是因为自己一直在外务工而缺少陪伴。) 今天(7月28日)中考结束已经5天了,学费的事还是没定。我打电话给深圳工厂之前一起工作的员工,请她让我妈妈接听电话,不出意外又是一顿数落。不过听到她亲口说愿意把学费打给爷爷,我还是松了口气。 这次和妈妈说话,我又低声下气了。以前和她相处我就自然地有种卑微感,觉得自己好像都是错的,她稍微激动或者大声一点我就会哭。未来不能这样下去,我不能被这种卑微感迷惑,但我也没有力气想太远,走一步看一步。
来源:极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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