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一场失败的社会小实验

2020年6月30日，其实是个很普通的日子，我突然就去豆瓣上申请了躺平小组。

其实也不是那么突然。情绪的积累由来已久。这两年不知是不是因为身体崩坏的原因，日常生活应付得很累，对科研也产生了深深的厌倦感，我甚至开始讨厌自己的专业，不知道自己做这一切的意义。往大了说是对人类的思想进步毫无贡献，往小了说对我理想人生的达成毫无意义。我开始反思自己人生三十多年的奋斗难道只为了做一名学术垃圾的生产者，反思我在这成功路径单一的社会里作为寒门出身的子弟一直所做的坚持是否真正发自本心。在这些问题没有想清楚之前，我不想再违心地盲目前行了。

于是在身心层面，我按下了暂停键。同时作为新媒体文化的研究者，我注意到了这几年社会中弥漫的"佛系"和"丧"的微妙气息，它们仅仅是作为一种非主流的社会心理存在着，可能不会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人们的行为——毕竟大多数普通人还是要努力学习工作才能过得好一点，但在精神上却不可避免地有一种感染力——毕竟在这个高速运转的生活世界里人们紧绷的精神总需要以某种方式宣泄。我想以参与者的身份去了解这些情绪，去了解一小部分人的生活状态。带着这点小小的私心，我开始混豆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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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小组里没多少人，但组员数量在稳定增长。可能因为没有同类小组的竞争，也可能因为我比较用心地写了小组简介，初期还认真地发了些解释"躺平"精神的帖子。后来有些组员跟我说，他们是看到了这些才决定加进来的。

小组简介

小组消失后被组员抢救回来的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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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今年5月25日，小组还是保持着开放的状态，谁都可以加入。也没有管理员，平时我偶尔上去看看大家发的帖子、留言，绝大多数都很正常，有极少数骂人的、引战的、思想激进的都被我删帖了，甚至永久踢出了几个ID。组内气氛一片祥和，我曾跟一组员开玩笑说，我们组就像一汪和美的小水潭，几只王八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但其实从5月24日开始就已经有不正常的苗头了，因为某些大媒体发了些相关文章，也等于变相做了宣传，大量组员开始涌入，有组内的成员发的一些帖子开始被删除。我有些慌了，这事被盯上了绝不会善终，虽然我心里还残存一点不可思议：不会吧？就这？但5月24日我还是决定设置入组申请。 小组每天以千人计不断涌入新组员，每天诞生几百条新话题。为了避免不当内容的产生，我这组长又被迫起身，发了《【居然有组规】爱看不看》以强调该组松散且自律的秩序。5月28日我拥有了一个管理员，ta主动发私信给我，希望可以帮忙。我说我还不了解你呢，我的管理员需要跟我理念契合：佛系，与人为善、和气待人。Ta说，嘿嘿我就是啊。于是我立刻就去把ta添加为管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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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还没有管理员、每天翻看入组申请那几天，我看到了很多人把自己的人生浓缩成几行字，写在了申请理由里。那些话可能也从未与外人道过。有在大厂常年996把自己身体搞垮的，有在快倒闭公司里看不到生活希望的，有的从小没什么大志向却被逼着向上的，有的已经失业很久赋闲在家的，有的已患上了抑郁症不知该怎么办的，有的人到中年受年龄所限进退两难的。他们都说"卷不动了"，只是想找个没人嘲笑他们的地方躺一躺。
 还有很多技术贴，讨论如何抵制消费主义、保持低欲望生活。很多人表达了不婚不育不买房的想法。有时候组员之间也会因此吵起来，说着说着就奔着性别对立去了。我只好又在那则【爱看不看】的组规里加了一条：不提倡不婚不育 or otherwise，婚育与否并不影响躺平状态……blablabla。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看到。
有个老哥在炸组前一天入了组，他本来只是在外面围观，看了很久决定入组发了一条长长的帖子来分享他人到中年的经历和感受。看完后我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我默默给他的帖子加了精，只回复了一张文字图：I know that feel bro. 很多组员分享他们自己的亲身经历都会得到很多很多温暖的回复，在那一刻，尽管每个人都隐匿了身份戴着网络的面具，但他们无比真诚。 没有人能够永远躺下。都只是暂时的喘息而已。怎么会担心他们永远躺下呢？毕竟有几个是真的身无责任、心无挂碍呢？ 就如我把"躺平后起立互助联盟"设为友邻小组一样。我知道大部分人不会真的永远躺在组里，歇够了还是要站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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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25日早上"躺平"和"内卷"都被拱上了热搜。我感觉很不妙，晚上连夜手动复制粘贴保存了一小部分数据。可怜的文科僧如我，此时恨不得会编程会数据挖掘。无奈身无长技，只能等第二天找认识的学生帮我找人做。
 5月27日"清华教授称躺平态度极不负责"又上了热搜。我那天约了同事一起吃饭聊天，没有理会。5月28日，在出差路上看了很多相关文章。我转发了一篇到朋友圈，引用了马东的话：当人们集体开始佛系，正说明他们极度努力。 5月29日晚，小组成员即将突破1w人，半夜的小组总是比白天更加活跃。我甚至在朋友圈里带着绝望的心情大放厥词：明早醒来，会不会出现万人与我同躺的局面？ 然后接下来的故事，可想而知，30日早晨小组就消失了。我一上午没有看手机，中午才看到豆瓣发来的通知，还有很多组员发来的私信，问我有没有事？大家都很担心我。我在自己账号动态里发了一条，被xx了。只好截图又发一张，才算报了平安出去。

 于我而言，维护了近一年的小组就这样没了，心情可想而知。但除此之外，好像也没什么办法。有一个细心的组员前几日已做好备用号，以防不测。然并卵。
在此也要向被我们小组牵连的"躺平""平躺""躺平即是正义"小组道歉，小组消失后1w组员成了丧家之犬，纷纷涌到这些组，甚至我们的友邻小组"躺平后起立互助联盟"也吓得发了声明。皆因我的这场失败的社会实验和网络田野调查。

在此真诚地对你们说声对不起。 在此期间也有好几个人（来自g媒&自媒体）发来采访邀请，为了保护彼此我选择了慎言。不想与流量共谋，不想被误解，亦不想辩驳什么。说到底都是不可言说。说到底也只是我跟一些暂时疲惫的人一起抱团取暖，共同度过的一段隐秘时光，不足与外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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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天我还在暗暗算着日子，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这个组建起来要一周年了呢。在这个形势下，难道真能存活一年吗？心里居然存了奢望……到时候在组里发个什么庆祝帖子呢，最后也没有想出来。 BTW,今天才有空查看之前找的那个给我爬数据的学生发来的文档……却发现因为沟通问题他没有帮我保存最重要的话题正文…… 我心里苦笑不已：原来一切都是枉然啊。

来源：本狮 Dr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