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传谣者的自白

pingguo @ 2021年06月20日 一种声音

  实习生 李科文 澎湃新闻记者 任雾

  钟某立没想到,自己转发给女朋友的"瓜"在校园里掀起了巨浪。

  2021年6月,一份所谓招募"小母狗"参加"淫乱派对"的截图,在各个微信群里传开——从辱骂性的人身攻击、到编造的"朋友圈集体卖淫",甚至还有受害者被合成裸照。

  事实上,这份被捏造的截图早在半年前就流传出去,起先是私下传阅,接着裂变与蔓延,有人好奇,有人怀疑,有人深信,传言如同幽灵在回荡。

  6月17日,中山大学官方通报,近日,珠海警方调查确认,学校学生赵某晨,在朋友圈捏造事实诽谤他人,并给当事人造成了名誉损害。6月11日,珠海警方对赵某晨予以行政拘留三日处罚。6月17日,根据《中山大学学生处分管理规定》第十四条第四款,学校对赵某晨给予开除学籍处分。

  次日,中山大学再次通报称,鉴于钟某立、麦某、梁某美等三人通过社交媒体等途径传播性质恶劣的谣言,且对相关同学造成心理及名誉伤害,对其做出记过处分,并对相关学生启动相应的党纪调查。

  目前,受害者不愿再谈此事,而赵某晨的手机处于关机状态。

  在澎湃新闻的采访中,钟某立称感到愧疚,他原以为"是很长的传播链中不起眼的一个",没想到是第二手信息,谣言自他扩散而开。

  【以下是澎湃新闻与钟某立的对话】

  澎湃新闻:谣言是怎么产生的?

  钟某立:赵某晨是我的大学同班同学,大学一开始就相识了,我跟他住同一栋宿舍,平时会一起放学、上课、吃饭,也会聊闲话。没有见面的时候他就给我微信发一些小道消息。

  谣言是从2020年下半年开始的。第一次我真的记不清楚是哪一次了。

  最开始,赵某晨是聊天时用戏谑的语气跟我说,你知道吗?听说我们班某某女生不老实。我就问怎么不老实。他拿出手机给我看聊天截图,说是隔壁院一个同学给他发的。

  他会给我发一张比较露骨的照片,但是没有脸,然后微信问我,觉得这个人像不像一个我们大家都认识的女生,接着暗示说这个人就是谁,她在外面做这些事情。

  澎湃新闻:一开始你相信赵某晨的谣言吗?

  钟某立:我就听他说,没有选择相信也没有选择不相信,不敢跟受害者求证,也没敢往外传,但是大家听着听着都信了。

  事后,我和其他人对了一下赵某晨发过的信息,发现他给我们的谣言并不一样。比如,我跟a同学很熟,他就不给我发关于a同学的谣言,我跟b同学不熟,他就发关于b同学谣言给我。

  澎湃新闻:谣言是怎么传播出去的?

  钟某立:一开始在我们学院传播,都是我们班的男同学,大概4、5个人左右。

  有两条主要的线,一是我这边,二是赵某晨女朋友那边。他的女朋友跟自己闺蜜说这事情,我也跟我的女朋友讲了这个事情,我的女朋友又告诉了她的朋友就传出去了。

  我跟女朋友在两个不同的校区,见面的机会不多,都是微信聊天,有时候我听说一个消息,会打字或者打电话跟她说,有时候也会直接转发,她也一直没有太当真。但这次她当真了,很生气地跟我说女生做这种事情很不耻。我女朋友是学法律的,有一段时间研究法律上的平权主义,之后就转到了她一个经常会研究法律案例的小群,说从法律角度这个是不是构成聚众淫乱。这群里面也有其他人看到的,转着转着就转出去了。

  澎湃新闻:为什么会转发给女朋友?

  钟某立:我"吃瓜"的时候,多多少少会和女朋友聊起,但以前也没有传出去,毕竟这个事情也不好乱说。

  我和女朋友聊的也比较广泛,比如说谁和谁谈恋爱了、谁在追谁这类的八卦,聊天时总是不可能避开的,也不可能说一天到晚讨论学习。

  澎湃新闻:什么时候得知这是一个谣言?

  钟某立:6月7号,赵某晨慌张地跑到宿舍来找我,那时候我在写论文,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跟我讲不要把事情捅出去,要我把电脑和手机的聊天记录都删掉,他看着我把我和他之间的聊天记录删除才离开。当时我也慌了,抱有一种侥幸心理,想着只要删掉了就找不到证据。

  澎湃新闻:你当时是想抽身把事情捂着?

  钟某立:对,当时我也确实是这么想的,想把事情捂着,想着我会没事的侥幸心理,当然现在想想也不对,但当时真的很慌张,毕竟这么大的事情,我也不知道被发现会怎么样,无论是谁转给赵某晨的,总是想第一时间把自己给抽身出去。

  澎湃新闻:学校和公安是什么时候开始介入调查?

  钟某立:6月8日,我和赵某晨一起到学院接受调查。

  从周二开始每天都去,问我们事情经过的时间节点,周二问了我一次,周三只把赵某晨叫过去,周四又找了我一次,到周四晚上直接被警察传唤了。

  在调查的过程中,赵某晨一直说是隔壁学院的同学发给他的。领导问我有没有听说过女生有这样的事情,我就说有,因为赵某晨给我这类信息给我很久了,也跟身边的男生说了很久。

  此前他给我传播涉事朋友圈的截图,我是真的想都没有想就相信了。

  赵某晨坚决否认,说没有这种事情。在回宿舍的路上我问他,你为什么闪烁其词,这些东西谁发给你的直接将他供出来,为什么要扭扭捏捏,坦诚一点。

  事发当晚我和他一起跟受害者接触,想着要怎么处理这个事情,他在我身旁说不要被人套话了,我想着不要出卖兄弟有罪同当,也跟着装傻说不知道。

  后来,学校也调查不出来,事情越来越严重,我开始希望有警方介入。6月10号晚上,受害者报警了。我和赵某晨,还有赵某晨的女朋友,都被传唤到警局问话。看到警察来了,我反而觉得舒坦,认为终于可以得知真相,只是我会没有想到谣言就是赵某晨自己造的。

  夜里我被关在候审室,我看到有一个人也被带进来了,看年龄和样貌我知道是学生,我松一口气,以为赵某晨终于供出来了。结果那个人审了一两个小时就放出来了。那个人还发牢骚说,赵某晨是不是神经病,诬陷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过了不久那个人就被放出去了。

  到我录口供,我问警察这个事情究竟是谁传给他的?警察跟我说,赵某晨认罪,照片和截图都是他自己ps的。

  我很震惊,从警局出来后马上跟学院的领导和同学讲了这个事情。

  我不知道怎么去面对他们,我自己心目中的角色就变了,本以为我只是一条很长的传播链中不起眼的一个,现在我发现自己是第二手消息,是从我这里弄出去的,我的负罪感就上来了。

  派出所所长对我进行了批评教育,认为我没有主观恶意,也不是造谣者就不予处罚。

  澎湃新闻:目前一共有多少受害者呢?

  钟某立:这一次事件里面很多人我都不认识,有些是我们班的。我从他那里所收到的谣言就不止这些(已知的15人),还有另外的人。

  之后,我也是对了其他人的信息后才发现,原来还有这么多我不知道的人也牵涉进了里面。毕竟不是很见得光的事情,他传的那些信息我们之间也没有互通,我也不知道他可能传给哪些人了。

  澎湃新闻:事后你有跟受害者们接触吗?

  钟某立:知道事情真相后,我在学院的组织下当面向受害者道歉了,但没有发过书面的形式来道歉,因为涉及很多的校区。受害者没有全部到场,有的受害者认为我应该发个文字形式的道歉,我也想发书面道歉,在询问学校的建议,等学校同意了再发。受害者代表跟我谈话了,也在某种程度上谅解我。

  澎湃新闻:这些天你的经历是怎样的?

  钟某立:(6月)17号晚7点左右,我本想着打游戏放松,接到一位学长的电话,说在公众号上看到我,我才知道事情发酵了。那通电话之后,电话和短信开始有信息涌入。

  受害者方也联系我,说我可能今晚会被网暴,她们也跟我澄清了想追究的不是我,但局面控制不住了。

  我接了一晚上的电话,有人在微信上骂了一句后就不说话了,加我微信的人我点同意都点不过来。但我也接了每个电话,在和你打电话过程中,不知道又有多少电话打进来。

  我和女朋友的关系也受到影响,但不至于到很糟糕的地步,两人都默契地减少了对话,对于这件事两人都挺疲倦的。

  上一个电话是厦大的一位女学生,她打过来骂我,我很耐心地跟她沟通,讲了十几分钟,聊完了之后,一看手机有8个未接来电,处理不过来了。但我会坚持做这个事情,尽管处理不过来,能处理多少就处理多少。

  也有几个电话让我感觉到安慰的,他们打电话想求证事实,我跟他们说了事情的经过和自己的想法,他们说你这么坦诚地面对,是个男人。

  赵某晨休学回家去了,他手机是关机的,怎么也联系不到。我现在变成风口浪尖。

  从事件开始我基本上没怎么睡过,被传唤去公安局等到了凌晨4点,回到宿舍躺在床上眼睛也睁着睡不着,心里很复杂、愧疚,有一种委屈感。

  警方认定我没有法律责任,但有道德上的过失。我不至于逃避,也没有为自己辩解的意思,只是觉得有一点无奈,别人可能不是太了解事情是怎么样的,觉得我也是造谣者,我要跟他 们讲清楚。

  澎湃新闻:你现在怎么看待这件事?

  钟某立:现在讨厌我的人已经很多了,在宿舍阳台能听到外面有人大声骂我。

  我很想澄清一点我并没有主观恶意,当时之所以会传这个谣言,是我相信了他,但是我并不否认我自己犯了错。毕竟无论它是真是假,也是涉及个人隐私,不应该乱说。

  派出所出来后,我也跟爸妈说了,爸妈告诉我当吃个教训。我也是怕了,很真诚地忏悔,也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情况。

  自己没有判断真假的能力,就不应该跟任何人说。现在我觉得连听也不应该听,搞不好会让自己处于一个很麻烦的境地,就像我现在一样。

  我感觉这个事情很恶劣。我理解受害者情绪的激动,如果她们要采取进一步的法律行动,我愿意作为证人提供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