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世界:父亲与自杀的少年【2】

laoli @ 2021年09月11日 人物

两个世界:父亲与自杀的少年【1】 

 

图片

 

母与子 

 

徐世海对7岁的小儿子浩睿说,哥哥去当兵了。半年后的一天,他开车带全家人出去玩。想不想知道哥哥去哪儿了?他问。你想听实话还是瞎话?浩睿反问。爸爸想听实话,他说。那你把车靠边,浩睿说。他们停了下来。

 

爸爸,哥哥死了。浩睿说。

 

"不要想他是一个小孩子"。徐世海很多次想到:浩睿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了?

 

在郑州的20多天,我几乎天天去徐世海家。徐世海酒局不断,而南书红永远在家,永远穿同一件粉色卫衣。她刚生下女儿,于是带娃、做家务、给客人添茶、监督浩睿写作业。我印象中的她大多是沉默的,我对她的了解也都来自徐世海:她几乎不提起浩宇;她不知情,也不愿过问丈夫对浩宇之死的调查;她正全身心养育她剩下的两个孩子。

 

直到离开郑州的前一晚,我和南书红长聊了一次,第一次完整地听见她的声音——出乎我的意料,她语速极快,不用发问,她自己就能长长地说下去。得知我是南方人,她聊起她在广东澄海的玩具厂打过工:广东人一天吃三顿米,南方的方言根本听不懂,有个老板家生了四个女孩,居然还要继续拼个男孩。那是1998年,她19岁,正对外部世界感到新鲜。两年后她和徐世海相亲、结婚。随后的二十年,她像是没什么好讲的,草草带过:婚后他们先是有了浩宇,十年后又迎来浩睿。她没再出去工作。她给两个儿子买玩具,看到产自澄海,才会想起年轻时的日子。

 

浩宇走后第一个月,南书红月事没来,她以为是受了刺激失调,去医院检查,发现已怀孕两月。周围人都说这是老天的补偿,劝她留下。42岁,她生下女儿。后来她想,如果不是浩宇的走,这孩子是肯定不会要的。就像当年她是为了给浩宇作伴,要了浩睿。都是因为浩宇。

 

"这一辈子我感觉我也开心不起来了",起初她这么想。女儿占领了她悲伤的时间,我们的聊天总被婴儿的哭闹,和她进屋喂奶打断。我说,等女儿长大,生活又添了奔头。她原先抱着女儿,在客厅里一圈圈踱步,这时停住。

 

"我命不好,我这孩儿养大了,走了这一个路。我想着老二上二年级,一上三年级、再高一点,都能离开手脚了,都能去上班了。(来了)这一个,还得多少年熬?老二过四年小学毕业,这个就得上幼儿园了。等他们长大我都老了。"

 

"我一辈子光忙活这。"

 

图片 

南书红和女儿

 

 

 

图片 

 

理想世界 

 

故事原本应该结束在这里。但当我第二次去郑州、采访浩宇的同学老师时,我发现了更多事实。这让我一度无法面对这个故事——直到全部采访结束后。

 

在徐世海的表述里,他曾为了浩宇,和浩宇的两任班主任都起过冲突。在学校,他对酒后找女生的高一班主任骂道:"如果我家是女孩,今天你都活不成。"见到靠书兜牟利的高二班主任时,徐世海给她发了200块钱红包,让她不要再针对浩宇,还"指着鼻子,我说你不配做个人民老师!"

 

我和浩宇是一边的,徐世海总是说。

 

浩宇的老师同学的版本是这样的:

 

高一的三位同学说,他们班主任的确爱喝酒和收班费,但没见过找女生谈话或请女生吃饭。班主任本人说,他从没和徐世海打过交道,更谈不上发生冲突。

 

高二的三位同学说,书兜是由一个同学家长代为采购的,并未经手班主任。班主任本人同样对冲突毫无印象,她记得和徐世海见面那次气氛平和,徐世海反复说到,浩宇这孩子,从小跟他走南闯北。

 

我将师生们的回忆转述给徐世海。他不想多谈,说老师没做错什么,不用再去追究了,"孩子他讲的毕竟是片面之言,不能完全站在孩子的立场"。至于他本人和班主任们的冲突,他改口说没发生过,但没有解释之前为什么会那么说。

 

无论是面对我,还是在既有的媒体报道中,徐世海都说浩宇1米86。和张启帆一起见陈菁时,我说浩宇和1米87的张启帆身高接近。他俩都错愕地看着我。

 

浩宇1米72,张启帆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1米86和1米72之间的出入。和南书红告别前,我问她,浩宇到底多高。

 

"一米七多一点,"她仰起头,像是在空气中锚定了儿子的身高。"俺家他是最高的,他爸都得仰着脸跟他说话。还长的,他还会长的。"

图片

浩宇生前的最后一周,学校复学,浩宇怎么说都不回学校了。徐世海想,那不如送去当兵锻炼锻炼。他找一个在野战部队的朋友疏通了关系。浩宇却说,我不想当兵。浩宇出事前一晚,他还叫浩宇早点睡,说以后当兵了才需要你熬夜。爸,我跟你说了,我不当兵,他记得浩宇说。

 

我在郑州的一个夜晚,徐世海邀浩宇的初中班主任喝酒。班主任教体育,性子直,罕见地同时博得父子俩的欣赏。班主任还不知道浩宇走了,刚落座,他问:浩宇怎么样了?

 

"去当兵了。"徐世海回答。几乎没有停顿。

"啥兵种?"

"那种野战部队。"

"真适合他。征兵走了?"

"部队里有关系。"徐世海表情没有波澜。

 

白酒开到第二瓶,两人都有些醉意,无声地碰了个杯。"他回来第一时间通知我,我可想他。"班主任说。

 

"你是有时候想,我是每时每刻都想啊。"徐世海笑着,皮肉却像是支撑不住似的,嘴角和皱纹都坍塌下来。

 

饭店包间里,徐世海一根接一根吸烟。掉落的烟头皱起来,熄灭。酒精烧红了他的脖子。班主任讲浩宇在学校的大小事,徐世海都抢着回应,"这些浩宇都和我说过的。""我和浩宇,我俩之间没有隔阂。"他反反复复地说。

 

我想,也许徐世海之前和我描述的,是他理想中的世界。在这个时空里,浩宇阳光,1米86,如他所愿去当了兵;也是在这个时空里,他和浩宇肩并肩站在一起,共同对抗错误的全世界。

 

一次酒局过后,我接到徐世海的电话。"不管社会怎么变,我就是我。"他像是喝醉了,在电话里喊。

 

我想到浩宇遗书的结尾:"谁让这个社会就是这样,但是至少,我没有改变。"

 

图片 

 

张启帆对徐世海说,他想去看看浩宇。我们一同回了徐世海的老家南阳。过了一条湍急的河流,就到他的村庄。刚下了一场暴雨,洪水漫过收割完的麦田。小孩踩凉鞋跑来跑去。人们停下电动车,扒在桥边往下看。徐世海下车递烟。"小海回来了",他们咧开嘴笑。

 

整个1980年代的夏天,少年徐世海都在这片麦田里劳作。祖上都是农民,父亲脾气大,犯了错就挨打。他不敢忤逆,相信父母永远权威、永远正确。他初中辍学,到城市打工,一点点开起他的公司。父亲来找他,爷俩在工地上喝酒,他第一次发现,父亲喝不过他了。

 

他和我说起年轻时,他叫售票员给张随便去哪儿的车票,于是就来了北京。他又从北京去了东北。他甚至在东北吓跑过一只熊。当他的思绪开始飘扬,我很难分辨故事的真假,抑或仅仅是一种幻想。

 

但确凿的是,2003年,就在这个村庄,他当上父亲,是夜暴雨,他抱着9斤多的小浩宇,一整晚没有合眼。

 

雨又下了起来。我们停好车,穿过泥泞的田野,来到浩宇的坟前。一个孤零零的土丘,乱草丛生,没有立碑,和祖坟遥遥相对。张启帆买了一束白花,献上,一只白色的蝴蝶飞了出来。细雨里徐世海和张启帆抽烟。没有人说话。只有远处的蛙声。

 

徐世海记得,小时候的浩宇是个孩子王,邻居家的孩子来敲门,说因为他调皮,浩宇哥哥要他交两块钱罚款。徐世海打了浩宇一顿。你的想法是对的,做法是错的,他对浩宇说,你长大还不成黑社会老大了?

 

他和浩宇一块洗澡。拍的手印还在,他问浩宇打得疼不疼。真疼啊,他记得浩宇说,但你说完,我觉得不疼了,黑社会老大的结局都是不好的结局,我长大了还要好好孝敬你和妈妈,买大车,买大房子。

 

父子袒裎相见,父子没有秘密。他紧紧抱着浩宇,自顾自地说下去。只要咱有一颗正直的心,以后谁敢欺负你,不管是千万富翁还是省长家的孩子,我都跟他斗到底。爸爸什么人都不怕。不管你认不认可爸爸这个做法,你知道爸爸爱你,爸爸永远爱你。

 

*文中未成年人均为化名

*如果你感到自己需要心理危机干预

请拨打"希望24"全国生命危机干预热线:4001619995 


 

图片 

 

图片 

作者———吴呈杰

wuchengjie@mianduifuza.com 

 

编辑——康路凯   顾问———魏玲

摄影———贾睿   插画———曾杏

版式———日月   创意——Vicson

出品人/监制———曾鸣

 

来源:正面连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