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伯庸:杜凤治升职记

tilamisu @ 2022年01月13日 一种生活

内卷与氪金,这是每一个游戏玩家的宿命,即使你在古代官场也一样。
大清同治五年的四月初五,是一个平常日子,平常到连《同治起居注》都一笔带过。

 

但对于某个小人物来说,这一天却刻骨铭心。

 

天色刚蒙蒙亮,就有一行十人匆匆进入紫禁城。他们在吏部司官的引导之下,先自东华门而入,跨过金水河,往西快走到协和门时停住了脚步。在路右,他们可以看到传说中那座巍巍的文华殿,而在路左,则是一排靠着南墙根的公署建筑。西边最尽头的那一间,即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内阁。

 

不过此刻时辰太早,内阁无人当值。这十个人只得停留在廊下,垂手静待。他们不敢坐下,也不敢交谈,就这么互相挨着,一直挨到午初时分——也即上午十一点左右,终于有大人物们陆续抵达。

 

先到的是肃亲王华丰,然后是工部尚书朱凤标、户部侍郎谭廷襄,三位大人站在东侧一顺,有一搭无一搭地寒暄着。堂官忙着在大堂正位摆上一把空椅子,代表天子虚至。

 

布设完毕后,吏部司官引导着那十个人走到堂前。先向正位恭敬地叩头,跪谢圣恩,然后起身转向东侧,等候诸位大臣验放。

 

所谓“验放”,乃是清代官员就任前的一道手续。京官五品以下,地方官四品以下的新授官员,在上任前要来一趟紫禁城,在吏部尚书的引导下觐见天子,谓之“引见”。同治皇帝即位之后,把规矩稍微改了改。每个月的逢五、逢十日,攒够一批应觐官员,统一前往内阁。天子不会亲临,只是设一个虚位,由特派王大臣代为验明正身,然后外放出京。

 

这个“验放”,只是走走形式罢了。这十位新官绝大多数都是外放知县,在京城里无足轻重。他们只要依次上前,报出自家的姓名、籍贯、年纪即可,两三句话搞定。

 

几位大佬听得漫不经心,汇报的人也是敷衍了事,大家都想尽快把流程走完得了。

 

前面七个人迅速报过,很快轮到第八个人。此人头发斑白,面色沧桑,两眼还有浓重的黑眼圈,一看昨晚就没好好睡。可他的眉宇间,却有抑制不住的激动,在堂下朗声自报:“卑职杜凤治,浙江绍兴府山阴县人,今年五十三岁,得授广东广宁县令。”

 

他的汇报没引起任何反响。

 

本该坐在正位的皇帝根本没来;堂东侧的三位大佬正聊着剿捻的大事,根本没认真听;吏部司官只管礼仪流程;至于其他九位同僚,既非同窗,亦非同年,大家只是赶巧凑成一列,出了门天南地北,再无交集,谁会关心谁啊。

 

尽管如此,杜凤治心中依旧心潮澎湃,不能自已,连黑眼圈都淡了许多。

 

这两个黑眼圈,是昨天晚上熬夜熬的——不是辗转反侧夜不成寐,而是压根没睡。杜凤治昨夜发下的宏愿:“明天验放之后,我将正式开始官宦生涯,必须要开始写日记了。”

 

于是他当即摊开一个崭新的日记簿,把自己之前的坎坷经历详细地回顾了一番,写了整整一个通宵,一直写到天亮才匆匆搁笔,赶去紫禁城接受验放。

 

我们就趁着杜凤治还没回来的机会,翻开这本墨汁淋漓的日记,看看他为什么会兴奋到了这地步。

 

杜凤治是绍兴山阴人,字平叔,号五楼,生于嘉庆十九年四月二十三日,折成公历是1814年6月11日,双子座。

 

杜家不算大族,曾祖和父亲都在国子监里做过太学生,也算是个书香门第,但可惜一直没出过举人。他和千千万万名读书人一样,专心攻读八股,希冀一朝能够蟾宫折桂,从此走上人生康庄大道。

 

可惜的是,清代浙江和现在一样,科举竞争得极其严重。杜凤治虽薄有才名,可想要在这个修罗场里脱颖而出,难度实在太大。他几次冲击未果后,在道光二十二年果断高考移民,把籍贯寄到了顺天府大兴县,和京城士子们一道竞争。

 

是年杜凤治其实已二十九岁,但在报考单上,他把年龄偷偷改成了二十二岁。大概是天生娃娃脸,大家居然都没看出破绽。

 

道光二十三年的癸卯科,杜凤治成功地在北京乡试杀出重围,成为举人。可惜在接下来的会试里,他要面对的不再是北京考生,而是全国遴选出来的精英。一番文墨搏杀之后,惨被淘汰。不过他的成绩不算太差,虽未入甲榜,总算在乙榜留下了名字。

 

所谓乙榜,也叫副榜,是朝廷体恤落第的读书人,给他们留的一条出路。

 

清代会试,平均每次会录取一百至三百名举人不等。这个榜单称为甲榜,经过殿试排名后,会细分出一甲二甲三甲。但还有一些举人,成绩与三甲相差仿佛,差一步没进榜,有点可惜。朝廷本着取士惜才的态度,单独为他们开列了一个乙榜,谓之“副榜贡生”。

 

成了“副榜贡生”之后,落地举人们的出路就比较宽了。他们已具备了做官的资格,可以授予一些低级教职,比如府学正、县教谕之类,就业是没问题的。当然,如果考生坚持一定要考个正经出身,也可以。副榜贡生下一次参加制举,不必从省级的乡试考起,可以直接参加全国级的会试,也算是个小福利。

 

大名鼎鼎的于成龙,就是崇祯十二年的山西副榜贡生。他一口气咽不下去,选择继续考,一口气从明末考到清初,堪称两朝考生,却始终未能杀进会试,最后只能去国子监学习,以监生身份抽中了广西罗城县知县,踏入传奇仕途。

 

不过于成龙只是个特例。绝大部分副榜贡生终究还是意难平,觉得自己只要再努努力,一定有机会位列甲榜,风风光光去做大官。

 

杜凤治也不例外,他距离成功,其实只差十几名的距离,为什么不再拼一下呢?

 

可惜在接下来的十几年光景里,杜凤治不无悲哀地发现,自己被这个“副榜贡生”耗光了一生的运气。

 

道光二十七年的丁未科,杜凤治参加会试,凭借自身实力大败而归;三年之后的庚戌科,他赶上亲人去世,只能放弃;新君登基,于咸丰二年开了壬子恩科,杜凤治正要摩拳擦掌,却正赶上朝廷清查高考移民,他被迫把籍贯改回绍兴,又给耽误了。咸丰三年的癸丑科,他兴冲冲背起包裹离开绍兴家里,没几天哭着回来了——正赶上太平天国定都南京,南北为之阻断,京城去不得了。

 

到了咸丰五年的乙卯科,杜凤治这才千辛万苦来到京城,参加人生第三次会试,可惜依旧未能入围。他对进士之途彻底绝望,不得不把目光投向了另外一条出路——拣选。

 

清代的科举制度有一个隐藏成就。如果一个举人累计参加了三次会试没中,即获得“拣选”资格,也有资格参加授官——当然,只能授予六品以下的低级官职。

 

品级再小,好歹也是官啊!杜凤治拜着手指头数了数自家履历,癸卯科、丁未科、乙卯科,嗯……好,够三次了,成就达成。

 

他决定放弃冲击会试,专心等着被拣选授官好了。

 

杜凤治这种情况,在京城有一个专有名词,叫“候缺”。就是说你已具备了做官的资格,但暂时还没有现成的官职授予你,需要安心等候铨选。

 

吏部会按照候缺者的出身、资历和其他各种标准,把他们分成各种组别,称为“班”,再把不同的“班”做排序。比如杜凤治所在的班,就叫做“拣选举人班”。

 

大清那么大,每个月都会有官员因为死亡、生病、退休、守孝或撤职调任的原因离任。一旦官职出缺,吏部就会按照这个班组排序,依次选官去填空截取——所谓“按部就班”是也。

 

可杜凤治万万没料到的是,这拣选授官看似是条捷径,一脚踏进去才发现,竟是一个内卷到无以复加的残酷世界。

 

这世界残酷到什么程度呢?只要简单地算上一笔账就行了。

 

清代每一科参加会试的举人数量,平均一千两百人。会试三年一次,三次就是九年时间,再加上偶尔出现的恩科。哪怕只有10%的人能刷出“三次会试”的成就,每十年过去,至少会涌现出一百五十到两百个有“拣选”资格的候选人。

 

别忘了,这还只是连续三科成就。科举不限年龄,像杜凤治这种累积参加三科的人,也不少,过往累积量很大。算下来,整个“拣选举人班”的每年动态数据,大约在三百到四百左右,而且每三年就会增加一次,越到后来,雍滞愈盛。

 

而大清治下计有一千五百多个县级衙门。每年的出缺率大概在百分之二、三。每年能产生的职位空缺,大概在三十到四十之间。

 

狼多肉少,僧多粥少,差不多十个人争一个职位。

 

不,不止是十比一。

 

会试中式的考生,会分出一甲二甲三甲。一甲三位不必说,二甲三甲的进士们还要进行一次朝考,排名靠前者入翰林院为庶吉士;排名靠后者,则由吏部安排归班铨选,一部分会外放为知县。

 

这部分外放知县,可不是简单的增加分母就完了。人家是正经金榜题名过的,竞争力比“拣选”要强得多。他们有一个专有的编组,叫做“进士即用班”。

 

光听名字就知道了,不用排队,即来即用,一有空缺,即可上任。

 

但他们还不算是最强力的。

 

那些考入翰林院的庶吉士们,也称“庶常”。三年之后,他们要进行一次散馆考试。成绩优异的留任翰林院,其他人要么分发六部去实习,要么外放任职。这一部分人的编组,叫做“庶常散馆班”,排序比“进士即用班”还要优先,因此得了一个外号,叫做老虎班,谁也不敢阻路。

 

除了这两个班之外,还有各种各样的分组。比如“贡监先选班”、这是为国子监的监生准备的;比如“荫生特进班”,这是得了祖上荫庇特权的子弟,等等等等。这些人挑剩下以后,才会轮到杜凤治所在的“拣选举人班”来分。

 

可想而知,狼与和尚多成了什么样子。目前最高记录是一位乾隆年的举人创下的,他生生候缺了三十年,仍未获职。

 

而在咸丰年间,还有一个前代未有的新变化。

 

因为太平天国的缘故,各地督抚的权势大涨。他们出于种种目的,往往会向朝廷直接保举基层的官员人选。这些人自然是不需要候缺的,优先级比老虎班还要靠前。一封荐书,直接走马上任,很多空缺的官职,就这么直接被空降兵截留了。

 

可想而知,杜凤治面临的竞争局面,何等残酷,其难度比之当代北京摇车牌号不遑多让。咸丰一朝,已经卷到连正经进士候缺,动辄也要十几年光景才能补官。

 

当杜凤治决定踏上这一条摇号选官之路后,他首先面临的问题不是竞争,就是去留。

 

在前代还没那么卷时,选人需要每个月都带着履历去吏部点卯,所谓“人文到部,按次铨选”,所以必须留在京城。后来候缺时间越来越长,朝廷体恤这些苦逼选人,准许他们可以申请回原籍,到了选期再来京城参加。(其实原本是可以缺席掣签的,吏部会把结果寄到家里,但后来担心冒名顶替,给取消了。)

 

但大家都不是傻子。竞争这么激烈,只有留在京城,才能及时掌握第一手消息,谁会真的回老家候缺啊。这些挤在京城里头的选人们,慢慢形成了一个庞大的社会群体,有自己的圈子和规矩,大家互通消息。这样一来,后来者更不愿意脱离主流圈子了。

 

其时杜凤治已经四十二岁,在老家绍兴先后娶了第三任妻子。首任田氏和次任何氏已经病逝,只留下一个儿子;第三任娄氏,生二子二女。他在出发来京之前,信心满满地对妻子说:“明年我就回来,分别一年而已。就算回不来,我肯定也会派人把你们接去京城”。

杜凤治有心归家,但眼下的形势没有别的选择,回家也是一样受穷,不如搏一搏富贵。他权衡再三,从咸丰五年开始淹留京城,专心经营候缺。

 

他家境贫寒,只能借助在同乡家里,一干用度,全靠给别人代写书信维持。

 

这一候,就从咸丰五年候到了同治登基,足足七年时间。其间娄氏一个人在绍兴含辛茹苦地拉扯着几个孩子,日子过得极为惨淡艰辛。有一次,娄氏给杜凤治写信:“欲死则难舍儿女,不死则支持实难,知君善愁,见信必数夜不寐,妾之罪也”,真是字字有血。

 

杜凤治也是满怀愧疚,只得连连致书宽慰妻子:“一旦引见得用,则必早将全眷挈赴任所,可无家破人亡之惨。”

 

可惜娄氏到底没等到丈夫授官,在同治元年凄然病逝。除了长子在当地娶妻生子之外,其他子女只得来到京城投奔父亲。其中最小的儿子,虚岁八岁,竟是第一次见到父亲。

 

杜凤治见到子女之后,悲恸万分,觉得自己快熬不下去了。恰好同治皇帝登基,开了一个壬戌恩科,杜凤治一咬牙,决定去挑战另外一条选官途径——大挑。

 

“大挑”是“拣选”的内卷产物,诞生于乾隆年间。当时因为选人太多,排队太长,所以乾隆额外开放了一条渠道,准许那些选人参加大挑,挑中者可以直接走马上任,无需排序,算是一条捷径。

  

大挑一般是六年举办一次,一般于会试放榜后举行。光看这个名字,大概就能猜出,大挑不是“考”,而是“挑”。换句话说,没有笔试,只有面试。

 

面试的标准就两条:“人文并选,身言之试”,也就是考察颜值和应对。

 

嘉庆皇帝曾经对大挑做过表述:“一等为州县求父母,二等为学官取师长,年太轻恐不晓事,年太老恐不任事,先取强壮,后取人品”——也就是说,选择的人得年富力强、相貌端正,最好满面红光。

 

而这个“以貌取人”也有规范,分成“同、田、贯、日、气、甲、由、申”八字。比如面方体正者,批为“同”;体貌颀长者,批为“贯”;而如果你长得上宽下削,那就是“甲”;上窄下粗,则批为“由”,等等。

 

在大挑面试的时候,考官首先会先端详你的相貌,在考单上批下考语——前面四个字是合格,后四个字,是不合格。相完面以后,考官会再问几个关于时事、吏治之类的问题,根据你的应对,给出分数,最后会把考生分成两等。一等去做知县,二等去做教职。

 

名臣阎敬铭就曾经参加过大挑。他本人长得很土气,两只眼睛一高一低,一上去,就被主考官嫌丑,直接喝退。他深受侮辱,知耻而后勇,后来居然考中进士,这才有了另外一番天地。

 

可见“大挑”虽是一条捷径,但不确定性太高,完全就在主考官一念之间,标准的“看脸看人品”。

 

杜凤治自况形容不差,学识也是有的,便信心满满地报名申请大挑。

 

大挑举办的地点,就是内阁对门的文渊阁内。每二十人为一挑,由钦派王大臣依次面试。面试结束之后,先唱出三个人的姓名,这是一等入挑,可以授官知县;再唱出八个人的姓名,这是被淘汰的,有个诨名叫“跳八仙”;剩下的九个人,直接列为二等入挑,外派担任学正、教谕等职。

 

杜凤治没想到,自己大挑的成绩,居然只落得一个二等。他如果想做教职,早在考中副榜贡生时就去了,何必等到现在?他思来想去,果断放弃了这次选派,继续等候。

 

说实话,杜凤治的运气并不算差,别人动辄候缺数十年,他在这七年里,曾经有过两次绝好的机会,可都被他自己的脾气给浪费掉了。

 

有一次杜凤治参加广西官缺的拣选,他带着履历去吏部投供。人家堂官已经批了圈用,然后拿起他的履历又端详良久。杜凤治心想这下八成没戏了,居然转身自顾走了。等到堂官喊名字时,无人应答,不仅这次官缺没补上,而且还被吏部记了一次“规避”,要扣选一次。就是说,要废掉一次选官的机会。

 

还有一次,又是广西拣选的机会到了。杜凤治投完简历之后,正好前夜熬通宵,回家睡觉去了。朋友心急火燎跑过来,把他推醒,说你小子排进拣选之列了,怎么不去应卯?他大概有起床气,居然“任人颠倒,且愤且恚,不去听之”,结果又被堂官批了一次“规避”。累积下来,履历上已经写了扣选两次。

 

回过味来的杜凤治后悔不迭,绝好的机会送到面前,你都不要,实在怪不到别人。

 

会试无途,大挑不中,顺位又屡屡被自己玩脱。随着时间推移,选人分母越来越庞大。杜凤治不得不祈求于神灵,有一次他选任广东又失败了,失意之余,特意出城去关帝庙求了一签,问问前程。

 

别说,关二爷还挺准,他求到的签语是:“我虽许汝事和谐,谁料修为汝自乖,但改新图莫依旧,营谋应得称心怀”——几乎每一个字都是对着他的脸抽。

 

杜凤治吓了一跳,这也太准了吧?赶紧重新上香,跪拜,又求了一次。这次的签语是:“焚香来告复何辞,善恶平分汝自知,呼却昧中心里念,出门无碍是亨衢。”

 

他一想,完了,二爷这意思,是告诉我,老老实实走正途是没指望了啊,怎么办?杜凤治一咬牙,做了一个所有玩家最终都会做的决定——氪金。

 

卖官鬻爵,也算是中国的一个老传统。前朝不提,只说清代,打从康熙平三藩开始,为了筹集军资就开启了捐官规矩——你捐了钱给朝廷,朝廷给你个官做做。此事一开先河,氪金玩家无不蜂拥而至,国库大宽。

 

官爵尚且可以买,选官的顺位自然也可以成为一项商品。这种特别的产品,被称之为“花样”。简单来说,就是你在本班基础上再多交点钱,就能排进更快的班里去,排位更靠近,更容易被选中——可以理解为一种Buff。

 

比如说,在乾隆年间,选人授官本来是分单、双月,你要么是单月选,要么是双月选,每个人每年都有六次机会。但如果你氪了点金,就可以加一个“不论单、双月选用”的花样,等于每个月都可以去衙门投供候选。

 

后来官方一看,买这个的人太多了,游戏会变得不平衡,又把收费深度增加了一层,推出了“不论单、双月先用”和“不论单、双月即用”两款产品。你买了“先用”,顺位就能压“选用”一头,而“即用”则比“先用”的效力还要更强。

 

到了道光年间,这些也不够用了,官方又推出了“插班间选”、“抽班间选”、“遇缺”、“遇缺前”等花样。而且还发明了加词的花样,即在本班之上加入各种形容词。比如有人是走保举路线来参加选官的,那么可以捐一个“保举捐入候补班”,比寻常保举要好,但你还要更快,没问题,我们还有“候补捐本班先用”,顺位靠前更精彩。

 

咸丰亦不遑多让,分后推出了“增分缺先”、“本班侭先”、“缺间”、“不积班”、“新班侭先”、“分缺先前”,“分缺间前”、“本班侭先前”、“不论班侭遇缺选补”等产品。不一一解释了,总之每一款都可以把氪金玩家的顺位往前推进一下。

 

这样一来,朝廷没有增加任何成本,便可以坐收数倍好处。只可怜选人玩家们拼命氪了一圈金之后,发现掉进了红桃皇后陷阱:“每个人都尽力奔跑,以保证原地不动”,卷得简直无以复加。时人评价这种氪金内卷的盛况,用了八个字:“花样繁多,至斯已极”。

 

到了同治接管运营之后,数值策划终于注意到了这一弊端,顺位的收费潜力已经挖得差不多了,得从别的维度上想办法。他们发现,捐官的人,往往不会全价购买,都是四折购入。于是果断推出了“银捐新班”、“新班尽先”、“新班遇缺”等产品,规定凡是六折以上捐官的,可以享受这三个顺位的优先权。

 

可没过多久,官方立刻又推出一款“新班遇缺先”,多一个先字,威力又强一倍。每次选官的场合,要单独先拿出五个官缺,三个在“新班遇缺先”的班里分,一个分给“新班遇缺”班,最后一个再让其他轮补班来分。

 

运营方后来觉得,六折以上也不尽兴,可以再卷上一卷,于是又推出新的氪金产品,叫做“大八成花样”。顾名思义,你如果是八折以上买的,那么你的顺位比六折买的更高。而最高等级的大杀器,叫做“十成实银”。只要你全价购买,自然比八折顺位还高。有买过的用户评价说,十成实银这款产品“得缺最易,统压正途”——比正经进士都能靠前,可见全价购买的效力。

 

其实按照杜凤治的本心,他是不愿意氪金的。因为通过正经科举——包括副榜在内的——做官的,叫做正途;而捐银做官的称做异途,难免会被正途歧视,低人一等。可眼下的形势,已经不容他继续端着面子了。

 

杜凤治这几年在京城候缺,攒了一笔小钱。于是他一咬牙,一跺脚,到底还是氪了一款套餐。

 

他买的这个套餐,全称很长,叫做“拣选举人加捐不论双单月知县兼不积班选用”。咱们来一段段分解来看。

 

“拣选举人”,这是杜凤治的本班,所有的顺位优先,都是以本班为基础。

 

“加捐”,标明这是一位氪金玩家。

 

“不论双单月”,杜凤治每个月都可以去吏部候选,不必两个月一次,成功率翻倍。

 

“知县”,这是个定向择职要求,只参加知县官缺的铨选。

 

“不积班”,这是咸丰年间发明的花样,顾名思义,就是不必在班次里积累排位,可以直接插队到最前头。

 

“选用”,这是一个加词花样。“选用”小于“先用”小于“即用”。我估计杜凤治的积蓄都用来买“不积班”,剩下的钱只够挑一个不甚强力的“选用”。

 

氪金到位,效果自然立竿见影。他买入套餐,终于在同治四年年初成功在吏部挂上了号,编入三十七卯。

 

这个编号,前面的数字是分组,后面的地支则是编组轮次。三十七卯,即卯字轮次的第三十七组。这个不代表顺位,只是标识轮次。

 

到了七月份,杜凤治参加了三十七卯的抽签排位。

 

等等,不是说买了“不积班”,就不用班次排位了吗?

 

确实没错,但别忘了,你能买,别人也能买。所有买了“不积班”的人,还要再抽一次签,确定顺位。杜凤治这次手气不太好,三十七卯这一组,一共四个“不积班”玩家,他抽到了第三位,轮次为单月。

 

等等,套餐里不是有一个“不论单双月”吗?怎么还分?

 

对不起。那个“不论单双月”,是针对你的本班有效。而不积班的操作,是单月选一个,双月选一个,每个人的单双都提前分配好,这是单独另算的。如果你想在不积班里每个月都参选,可以再买一款“不积班不论单双”哦……

 

杜凤治揣着这一个套餐前去注册。结果吏部官员一查他履历,说这事不好办呐,你这个履历里面,有两次“规避”。咱们有一个“带过不带功”,你无论分配到哪一班,这两次处分都得带着,还得扣选两次才行。

 

杜凤治眼前一黑,那我买套餐不白干了吗?选中了也得被扣选啊!没奈何,到处求人,最后求到一位叫周翼塘的吏员。

 

周翼塘说这事好办,大笔一挥,在他的履历上加注一句:“广西两次拣选未到,扣选二次,今既改捐不论双单兼选不积,到班时无容扣选。”——意思是,人家买了咱们升级套餐,这点惩罚就取消吧。

 

解除了这个隐患之后,八月初,杜凤治喜孜孜地怀揣履历,赶到吏部投供,准备参加选官,结果一进门,立刻来了一个五雷轰顶。

 

衙门里正在进行三十六卯这一组的选官。这一组只有两个不积班,排名第二的不积班是双月选,还没选,三十七卯的人就已经来了。第一名不积班姓蔡,单月选;第二名不积班姓孙,双月选。但因为三十六卯临时空出一个,于是蔡、孙二人各自顺延下来。

 

杜凤治是第三名,单月选,这么一轮,按说应该调换成双月选。但问题是,本月官缺没有了。按说没有也没关系,大不了等到十月再来选。可卯组的轮次,是每年九月起重轮一次。过了八月没选中,下个月卯组就得从一卯重新排起,等再轮到三十七卯,至少还得七、八年……

 

有人问,不积班不是不用排吗?没错,是不用排,但它只适用于有官缺的场景,现在不是没官缺了吗?那么重轮之后,难道不应该靠前吗?对不起,地支编组是另外循环的,和不积班不是一个系统。

 

杜凤治这运气,也是真够差的。临时调月,官缺用尽,编组重轮,这三个问题遇到哪一个都有解决的办法,可偏偏三者同时遇到,彼此冲突,硬是把他挤出去了。

 

如果大家被这个复杂规则绕晕的话,只要这么理解就行了:杜凤治反向卡了一个游戏Bug,导致所有装备丢失,回归成一个白板号。

 

杜凤治几乎要气疯了,花了偌大代价,冲到最后一步,眼看有了掉落,怎么就突然出Bug了!可他无论怎么哀求,吏部也是爱莫能助。

 

说来讽刺,如果是有人故意给他穿小鞋,这事反而容易解决。可问题是,并没有任何人害他,这完全就是规则冲突所导致的系统问题,除非你去紫禁城,找主程把底层逻辑改掉,否则没得救。

 

杜凤治毫无办法,整个人完全颓掉了,觉得自己可能真是命中注定拿不到一官半职。他没想到的是,到了这一年的冬天,运气突然触底反弹了。

 

他有一天正在街上溜达,遇到在吏部工作的一个朋友。那朋友一见面,就拱手道贺。杜凤治大为不解,那朋友给他透了个底:“三十七卯的第二名孙姓选人,家里父母突然去世,他只得报了丁忧回家服丧,他的指标空出来了。

 

只要有了官缺,不积班立刻可以发挥效用。这个空出的指标,将会顺延给不积班第三名——正是杜凤治。

 

杜凤治大喜过望,以至于后来在日记里写道:“予不敢乐人之祸,万事前定,孙不幸遭故,予幸而到班有期,皆命为之,无足忧喜”——虽然用词小心谨慎,可语气里的喜悦却是扑面而来。

 

杜凤治拿下指标后的第一件事,迅速赶到吏部,先花了两百一十五两,捐了一个“同知衔加一级”。

 

说到加级,这是另外一个大话题。简单来说,它的官方称呼叫“议叙”,是加在官员头衔里的花样,但功能更像是积分。最低一档叫“记录一次”,攒够三次,可以兑换成“加一级”,最多是“加三级记录三次”。俗语“混蛋加三级”,最早就是从这里来的。

 

这些积分可以用来显摆身份,也可以用来抵掉罚款或处分降级,颇有用处。不过从乾隆之后,这个积分制也毫无意外地沦为氪金道具,大幅贬值,加五级、加十级随处可见。

 

杜凤治捐这个“同知衔加一级”,倒并不是完全出于虚荣。

 

明清两代有一个诰封制度,对官员的正妻会赐予一个荣誉封号,品级与官员相同。一至五品的封赐,称“诰命”,六至九品称“敕命”。杜凤治本身是七品知县,他捐了一个同知衔之后,名义上就成了五品官。而自己的三任夫人们,也会获得五品封号“宜人”,成为名正言顺的诰命夫人。

 

他半生在外闯荡,极少在家,大概心中也不无愧疚,想通过这种方式来给夫人们一些补偿吧。只可惜三任俱已长逝,诰命夫人的意义只能体现在墓碑上了。

 

除了夫人们,杜凤治还给自己祖父、父亲申请貤封。“貤封”的意思是,可以把自己的品阶移授给长辈,这样他们就可以享有同样的封典。如果你捐的钱足够多,还可以多升几级。杜凤治捐完同治,额外又捐了一笔,把祖父和父亲升级到从四品朝议大夫,而祖母和母亲也成了从四品诰命夫人,封号“恭人”。

 

这么一番操作下来,杜凤治算是刷出了“光宗耀祖”的成就。自己爬到了杜氏历代以来的巅峰不说,还给列祖列宗挣了几副恩典和诰命回来,可以无愧于乡梓矣。

 

忙完了家里的事,杜凤治把注意力放回到眼前的事务上来。

 

现在他是个什么状态呢?

 

杜凤治已经完成了最艰难的一步,拿到了选官资格,接下来,就要掣签来分配具体官职了。这就好比你千辛万苦摇到了一个北京车牌指标,但具体车牌是多少号,还得再去车管所抽一次。

 

选车牌号相对容易,电脑一次可以随机二十个出来,你随意挑。但选官可就没那么简单了,得先有足够的官缺,然后才掣签分配。

 

杜凤治计算了一下排位,发现截止到同治四年的腊月,自己前面还排着九个人。也就是说,得放出十个官缺,才会轮到自己去掣签。而且腊月只会选出两人,正月衙门不办事。他的选官掣签,必然要拖到同治五年二月才能操作,还得确保有八个官缺才可以。

 

杜凤治到底是积年的选人。他注意到,同治四年是大计察吏之年,朝廷要对全国官员进行一次全面考核,所以各省都必须在二月二十日之前,把考察报告送到京城。既然是考核,势必会有人合格,有人不合格,不合格者要黜落或调任,所以同治四年的二月,官缺的数量应该会比平常要多一些,自己有戏。

 

接下来,就要挑选一下官缺的成色了。

 

比如知县一职,就不能一概而论,有富县,有贫县,有远县,有近县。如果能选在膏腴之地做父母官,一年就能收回辛苦选官的成本;如果赶上一个穷山恶水、刁民俗悍之地,县太爷别说赚钱,只怕睡觉都睡不安稳。

 

所以你想要一个称心的官缺,既需要有指标在手,也得能赶上一个上县出缺的好时机。技术和运气缺一不可。

 

当时在选人之中,流传着一段口诀:“时运通,掣二东;通又通,掣广东;时运低,掣四西,低又低,掣广西”。

 

二东,指山东、广东;四西,指山西、陕西、江西、广西。从这段口诀可见,广东官缺是上上之选,广西官缺是迫不得已才回去的下下之选。

 

从同治五年正月开始,杜凤治就密切关注着各地送来京城的报告,很快就得到了一个确切数字。

 

因为太平天国余党和捻乱的缘故,河南、山东、云南、贵州和甘肃五省忙于军务,都申请了延期提交报告。二月二十日之前,只有五个省送来了报告。其中直隶知县出缺两名,山西一缺、四川三缺、湖南二缺,湖北没有缺,广东的报告还在路上。

 

杜凤治同时打听到,陕西和甘肃虽然报告未交,但早早打了招呼,各有两个知县的缺额。这么算下来,二月份至少会释放出十个官缺,自己排名第八,肯定有得分。

 

但别高兴得太早。

 

杜凤治打听了一下排在自己前面的选人,结果发现:除了正常排队的之外,直隶和山西的三缺,都被插队的告近官员截走——所谓告近,是指官员选任之地离家乡太远,无法奉养长辈,可以申请改任离家比较近的地方——此后又横空杀出一位买了“银捐大四成”套餐的玩家。

 

四个人这么一插队,杜凤治被挤到了第十二位。换句话说,二月份这十个官缺,他没机会掣,只能等到下个月,再有两个缺,他就能分配到。

 

十几年都等了,也不差这一个月。杜凤治本来都做好心理准备了,没想到平地里又现波澜。

 

二月二十五日,也就是二月掣签分配前三天,广东的报告千里迢迢抵达京城,而且一口气放出了五个知县官缺:翁源县、永安县、广宁县、遂溪县和海丰县。

 

前面说了,广东知县是上上之选,这下一口气来了五个,整个选人圈子立刻沸腾起来。尤其是杜凤治这种已经摸到边缘的人,立刻陷入一种痛并快乐着的矛盾境地。

 

广东报告是二月二十五日抵达,已经超过了二十日的规定时间。那么它提供的这五个官缺,到底是勒归到二月选官的掣签备选呢?还是递留到三月份再选呢?众说纷纭,就连吏部也说不清楚。

 

对于杜凤治来说。如果是前者,那么这五缺大概率会被二月选人们瓜分干净;如果是后者,以他的排名,几乎可以板上钉钉,一定可以拿到广东的好结果。可惜他对局势毫无影响力,只能在忐忑不安中等待。

 

他等来的,先是一个小小的坏消息。

 

海丰县的那个出缺,是因为知县丁忧。这件事提前向中央打过报告,所以这个缺额要归入二月。

 

然后是一个大大的好消息。其他四县不必勒归二月,而是递入三月掣选。

 

至此杜凤治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他是三月第二个掣签,无论如何都能抽到一个广东知县,悬念只看是哪一个县而已。

 

转眼到了三月二十五日,杜凤治早早赶到吏部大堂,参与掣签。他第二个上去,抽到了广东肇庆府广宁县。

 

好签,大好签。

 

这个签到底有多好呢?

 

清代评判州府的治理难度,有四字考语:“冲、繁、疲、难”。冲指地域交通,繁是政务繁剧,疲指税粮拖欠,难指民风彪悍。如果一个地方四字俱全,属于“最要缺”,三字属“要缺”,二字为“中缺”,一字或无字为“简缺”。(当然,同一等级也要看组合。比如三字考语里,冲繁难就比繁疲难要好一点。)

 

广宁所属的肇庆府,考语四字俱全,下属的广宁县自然不会差。作为对比,广西有十府一州一厅,一个四字都无,考语三字的也只有三个府有,确实低之又低,正应了“通又通,掣广东;低又低,掣广西”那句口诀。可见歌谣和绰号一样,基本上是不会错的。

 

杜凤治看到结果,不禁欣喜若狂。他从咸丰五年逗留京城候缺,至同治五年终于选中知县,前后足足十一年时间。而他在此时,虚岁已是五十有三,真是无比唏嘘。

 

三月二十八日,他前往午门,由兵部、刑部和工部三位尚书并几名皇室成员验看,并定下了验放的日子——四月初五。至此,流程上不会再有任何意外了。到了四月初四当夜,杜凤治难抑激动,铺开纸簿,挥毫将自己这十年来的艰辛折磨一一回顾,发愿今日起要开立日记,好好记录一下千辛万苦争取来的官宦生涯。

 

然后,就有了文章开头那一幕。

 

不过他的麻烦,其实还没完。四月五日验放之后,杜凤治还有一连串琐碎的入职手续要办,一直忙到四月二十七日,吏部正式给他颁发了凭照,要求于八月初七之前抵达肇庆。

 

朝廷对于各地程限都有详细规定,从京城至肇庆府要求是九十日。从四月二十七到八月初七,差不多一百天,多出来十天,正好可以从肇庆府赶到广宁县,时间还算宽裕。

 

但麻烦的是,没钱……

 

杜凤治在这十年里虽然薄有积蓄,但都被他氪金花了个罄净。从京城到广宁路途遥远,他又要带家人,又要携仆从,还要雇师爷,这可是一大笔开销。而这笔路费,朝廷是不给你报销的——谁让你是捐官。

 

好在只要有需求,就一定会有供应。杜凤治一确定下来广宁知县,立刻住所门口就挤满了拉京债的人,前后得有四、五十人。

 

京债是一个高利贷行业,只针对新选官员。这些官员刚刚在京城获得职务,正是囊中羞涩、青黄不接之时,是放贷的绝好机会。何况他们是去做官的,只要上任随便腐败一下,银钱就回来了,属于优质客户。因此京城里有点闲钱的,都愿意贷给他们,谓之“拉京债”。

 

杜凤治也确实是没钱,需要借贷。但他很快发现,这些人实在太黑了。跟他同时授官的,有一位海丰知县叫屈鸣珍,借了一千两百两京债,居然是对扣——就是说,拿到手只有六百两,但要按一千两百还。而另一位新授永安知县阳景霁,也以五扣三的折扣率,借了一千六百两。

 

杜凤治对此愤愤不平,广东官缺是肥差,打到七折八折就很好了,屈、阳两位老兄居然接受了如此屈辱的条件,实在是太心急。而且这事对他也产生了不利影响,同样是广东官员,别人都接受了五折,他再去谈就很被动了。

 

他既不愿意被黑,自己又没办法,借债屡屡谈崩,登时陷入尴尬境地。杜凤治总结其时的窘境说:“自选缺后费用层出,进项毫无,假款又复宛转无成,贫至不名一钱。寓中日用顷刻难缓,一日之间,屡次走索,甚于追呼,不谅至此,殊堪恼恨。”

 

这时有一个刑部的陆主事牵头,给杜凤治引荐了一个叫姓王的裁缝。王裁缝凭着自己手艺,在广东攒了数千两银子,正好刚回京城,想要放贷生息。杜凤治跟王裁缝聊了几轮,觉得条件还好,但这裁缝真是个裁缝性子,爱捉琐碎小事,搜刻太甚,谈来谈去也不甚愉快。杜凤治脾气上头,索性也不找他了。

 

眼看赶路期限日近,可路费却没有着落。杜凤治到底还是怂了,对扣就对扣吧。恰好有人给他推荐了一个姓梁的仆人,梁仆两头牵线,找来一户人家,以对扣借了四千两银子,拿到手两千实银。但条件是,梁仆必须跟随杜凤治去广东。

 

妥协这事吧,和家暴一样,只有零次和无数次。杜凤治的原则被突破了一次之后,索性也看开了,到处借款,不光找朋友借,甚至还找自家四个仆人借,还都是对扣条件。

 

最后杜凤治凑足了将近三千两银子,背负起六千两债务,一直拖到八月初三,方才离开京城。

 

出发当天,清晨下起了小雨,随即变晴。杜凤治雇了五辆大车,带着儿女三人、仆从四人(同时也是债主)与几个搭伴的商人,与故友洒泪相别之后,缓缓离开京城。

 

车子一天走了六十里路,行至张家湾投宿。杜凤治夜里睡不着,披衣而出,仰望看天,只见眉月衔山,星宿灿然,忽然想起了欧阳詹的两句诗:“高城多不见,况复城里人。”——是啊,京城都看不见了,何况城里的人呢?自己已经脱离苦海,而此时还不知有多少城里人,仍在那个荒唐诡谲又自成规则的圈子里沉浮。

 

杜凤治回到房间,仍不成寐,遂在日记中做了简单的总结:“羁京十二年,始得微名出都,何其难也,何其幸也!”

 

这一难一幸,道尽了个中曲折与感慨。

 

附:

 

杜凤治那时应该没想到,他在四月初四夜里开立的日记习惯,一直伴随其终生。每日皆记,十几年间累积了厚厚的四十一本,几百万字。举凡官场民生风俗吏治,无一不录,甚至连天气都有逐日记载,成为极为珍贵的晚清基层生态实录。

 

杜凤治和有些人不一样,他这部《望凫行馆宦粤日记》真的是写给自己的,所以从未公开刊印过。他去世之后,原稿几经辗转,被收藏于中山大学。幸得邱捷老师辛苦整理,点校成煌煌十册,付梓面世,像我这样的业余爱好者,才有机会一窥杜的人生。

 

2022年新年伊始,我正好完成一部大稿,打算休息一阵,终于有时间开读这套日记。本以为开头应该会枯燥,谁知只读了几十页,就看到这么一个氪金与内卷的精彩故事,权且聊写一段读书笔记,与诸君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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