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耀洁:战争自古都是残酷的,我不喜欢战争
仁者寿。(林世钰 摄) 450003。
95岁的高耀洁老人,一笔一画地在通讯簿里写下了郑州市金水区的邮编。末了,身子往椅背上一靠,说:"你今天帮我干了一件大事!"
她笑了,褶子像阳光下的葵花瓣。鼻子里的氧气管翕动着,像鱼的腮。
"我活不了太久了,骨灰的事一定要安排好,到时寄给我儿子,和我老伴的骨灰一起撒到黄河里。"
她告诉我,儿子一家还住在她以前的单位分的房子里,但是她突然忘了邮编,这几天心里老不踏实。
"现在你帮我查到了邮编,我就踏实了。"她捋了捋两鬓凌乱的白发。
但她又担心,"等我死了,房子如果收回去,到时儿子的地址我不知道,骨灰往哪寄又是个问题。"
我不得不在纸上"狠心"写下:奶奶,每个人把生前事做好就行了,身后事不用想那么多,因为到时由不得你。
她看完后,果断挥挥手,"不管了,不管了,管不了那么多了。"
纸尿裤,灯笼,雾化面罩。(林世钰 摄)
"我以为见不到你了。"她说,过去的2月11号到13号,她的血压最高到了240(毫米汞柱),最低是150,心脏很难受,透不过气来。"护工让我上医院,但是我不敢去,肺炎那么厉害,去一个死一个。"
后来医生上门抢救,总算把她从死亡边缘上拉回来了。医生叫她每次吃一片降压药,一天两次,但是她血压一直在升高,所以有时一次吃两片。
精神稍好点时,她就开始整理材料。去年,一个匿名的有心人给她发来了过去十几年网上所有关于她的报道和资料。她一直在整理,希望将来可以出本书,作为艾滋病研究材料留给后人。
"一共380多篇,量太大了,我弄不成了,想交给黎教授(哥伦比亚大学政治学教授黎 an you),让他交给一个比较大的组织,保存起来。"
护工进来了,问她中午吃什么。她高兴地说:"炒馍,加个鸡蛋。"她转头告诉我,"炒馍可好吃了,我还买了八宝粥,一箱,你看见了吗?这个护工有车,一次可以买很多东西呢。"脸上表情,有种孩子看到巧克力时按捺不住的欢欣。
吃着炒馍,就是返回故乡的时刻。(林世钰 摄)
我发现,今天这个护工之前没见过。高奶奶告诉我,她是新来的,顶替之前那个护工。"那个护工闹得最凶。本来买东西是护工的责任,但她有时不去,就在外头坐着。后来还是去买了,但是不全买。我十年来吃的都是一样的麦片,让她改改样,但她不听,还是买以前的麦片。没办法。"她叹息。
这个新来的护工让她比较满意。"她像知识分子,不会吵人,英文也好,还会开车。今天买了可多东西,花了两百多块钱。"
突然,她盯着我的手。"你咋会把戒指戴在中指呢,应该戴在无名指上。中指是告诉别人你在找对象,无名指是已婚。"
我告诉她,这只是装饰性戒指,不是婚戒,戴着玩的。"你这是胡戴。"她笑了。
"听说最近疫情好了一点?但比尔.盖茨说了,肺炎不会好,还会有高潮,很难说。反正不管咋样,我的任务就是睡觉,啥也弄不成。"
每天,只要身体许可,高奶奶都会摸索着走到电脑前,看BBC、德国之声、法广等外媒的中文网。虽然困居斗室,但她对世界大事了然于胸。
高奶奶在上网。(林世钰 摄)
"这两天俄罗斯和乌克兰在打仗。我从小就害怕打仗,一看到电视打仗的画面就躲开。我11岁起,中国就一直在打仗,一开始是抗日战争,后来是国共内战,死了很多人。打仗把我这辈子的时间耽误了差不多十年,一直到我读大学。"
1938年,日本占领了山东,高耀洁的家乡——菏泽市曹县也沦陷了。11岁的高耀洁,目睹了战争的残酷。"我亲眼见过日本飞机轰炸村庄,地里的麦子溅起来,像下雨一样。很多人都被炸死了,老百姓四处逃亡。"
他们一家逃到了河南开封。父亲开过杂货铺、磨坊,中间还卖过棉线和黑虎糖,全家勉强糊口。由于高耀洁的坚持,后来父亲用一百斤麦子顶了学费和伙食费,让她上了北仓女中。读了两年后,由于家里经济实在太困难了,甚至没钱吃饭,她于1947年转到了开封女子师范。在这里,她每月可以领到相当于83斤麦子的饭票以及一块银元。
很快,国共两党在开封激战。她和开封师范师生一起藏身于地下室,后来学校决定南迁。"子弹像下雨一样,到处乱飞。城墙下堆满尸体,我们是踩着尸体逃出去的。太可怕了!"
想起父亲,高奶奶依然难过。"离开前夜,父亲到学校来送我。他用自行车拉了一床棉被在校门口等我。他说,你想走就走吧,形势这么乱,还不知道谁死谁活呢,能活下来最要紧。你就安心走吧。"
1949年秋天,高耀洁的流亡之地——四川解放了,她回到河南。让她难过的是,父亲已经得胃癌去世了。那次校门口的送别,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见面。
"搁到现在他不会死,因为可以动手术,可是那时候根本没办法,世界乱哄哄的。"
对于正在进行的俄乌战争,高奶奶说,"战争自古都是残酷的,如孟子所说,争地一战,杀人盈野;争城一战,杀人盈城。我害怕战争,也不喜欢战争。"
她抬头看了一眼窗台上的兰花,惊喜地说:你看,它开花了,多好看呐!
春天来了,花开了。(林世钰 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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