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逃离的地狱——俄军士兵的绝望处境

在过去的文章中，我们着重讨论过俄军在装备和战略战术上的问题，但对于基层士兵的遭遇，则很少系统性地加以说明，今天的文章就是深入前线士兵的生活，详细地解释他们面临的处境和为什么会出现"大规模拒绝战斗"的原因。为了避免枯燥的教条重复，文章会以在5月份极其著名的俄罗斯士兵"维克多-沙伊贾的伊久姆前线回忆录"作为实例来说明。

维克多隶属于第20合成集团军第3摩步师下属的近卫第752摩步团，在4月份的时候该团前往哈尔科夫以东的伊久姆遂行作战任务，来自交战双方的信源都指出该团在4-5月的战斗中蒙受了惨重的损失。在见识过"伊久姆地狱"后，维克多很快提交了解除合约的申请，并且很幸运地得到了批准（不过现在来看主要得益于"他是大城市人"这样的特殊地位），在回到莫斯科之后，他在自己的LiveJournal上发表了一篇详细的长篇叙述，提供了关于前线士兵生活的许多细节。

752摩步团前往伊久姆前线

维克多-维克多本人的情况很有意思，他并非迫于生计而被迫参军的大头兵，相反他原本的生活条件即使在莫斯科也不算差，他参加这场战争的原因是朴素而易被操纵的所谓"爱国热情"——在战争开始之初，为了解释特别军事行动的"正义性"，俄罗斯官方不停捏造关于"乌克兰东部地区的种种谣言"（具体我就不加以叙述了），以至于使得维克多本人认为乌克兰都是一些"十恶不赦的辣脆分子"。在战争开始12天后，他前往征兵处报名参军，并且最终被扔到这地狱一般的伊久姆前线，然后他就退出了。虽然这听上去很讽刺，但他对于前线士兵遭遇的叙述还是很值得一看的，主要为我们展示了以下四个问题：

1.士兵严重缺乏训练，几乎没有有经验的老兵和军官

2.缺少先进装备，尤其是车辆和坦克

3.前线协同几乎没有，各级指挥欺上瞒下

4.士兵士气低迷，对军官不信任，甚至意图哗变

"至少告诉我步枪要怎么调成单发模式！"

首先是兵源的问题，虽然有着像维克多这样的"热情分子"，但很多人都是被"高薪而安全"的征兵宣传骗来的，他们以为签了合同安全地在二线检查站或者更后方的地区呆着就能舒舒服服地拿够合同薪水并且享受更为优厚的退伍福利，但实际情况却完全不同。我们都知道在2月24日入侵开始之前俄军的备战准备只能用悲剧来形容，但即使在几周和几个月后，这些问题却没能得到任何解决——维克多是在特别军事行动开始之后的3月份入伍的，但在整个备战训练期间，他只接受了4次实弹射击训练，而且每次只有6发子弹！——"为什么是6发子弹？我拿到的是突击步枪，即使我只是想'感受'一下它（体验射击），我也得打个15发左右，你要知道我一个弹夹有30发子弹！我的看法是，在俄罗斯军队中普遍使用的6发子弹打靶...只是对军事训练的一种嘲弄！！！"

进行射击训练的俄军士兵

俄罗斯士兵普遍表示自己只接受了最基础的训练，某种意义上甚至不如一些"武德充沛"国家的学生军训。这种情况的发生不仅仅是因为缺乏有经验的军事教官（要么溜了要么送前线去了），更是体现了地方军事机构相关负责人们的"经济动机"：俄军遍及各处的腐败也体现在训练基地指挥官们对训练资金和器材的侵吞上，如果缩短或干脆终止训练，你不仅可以省下一大笔开支，更是能够把这些"闲杂人等"送去"朋友"开办的建筑工地当免费劳动力来使用，至于这些人连枪都不会用，又有谁会在乎？

正因为如此，当3月份维克多满心期待一个为期两周的"生存射击训练"的时候却被告知，训练要求的榴弹发射器、机枪和狙击步枪基地里都没有："这一切都是一个谎言，我们没有被教导使用任何武器，甚至不允许试用我们的武器。"所以当维克多在4月份拿到他的突击步枪时，"我甚至不记得如何设置突击步枪的单发或连发模式。因此，当我在4月6日下午收到我的突击步枪时，由于我很肯定7号我们就得去乌克兰了，所以我拽住发枪给我的值班人员问他如何将步枪调成单发模式。这就是我接受的全部训练。"

我对轻武器不是很了解，但很显然这种训练不需要很长时间...

维克多并非是唯一缺乏训练的人员，和他同排的机枪手甚至不知道怎么给PKM机枪装弹："我问那个人子弹装进枪管了吗，我反正是不知道怎么给它装弹，我只知道怎么打开保险和扣下扳机。那个人回答不知道，因为他们（征兵处）骗他说他会在后方做司机的活。无奈之下我只能打电话给连里的大士，他赶来操作但也没有成功，还让机枪卡壳了。最后是高级军士长过来解了围，他在车臣打过仗，他花了两分钟给机枪装弹，他成功了。"

这件轶事看着很滑稽，也同时暴露出俄军部队的另一大问题：缺少高素质、有经验的兵源，维克多的连队里唯一有经验的就是这名参加过车臣战斗的老兵，这样一个人本应专注于协助组织行动，但却不得不花时间在战场上教他的手下学习基本知识。至于基层士兵，缺乏训练也会影响士兵应对战斗的体能需求："那个拿到PKM的机枪手，已经38岁了，并不真正习惯于体力活动。带着突击步枪、机枪和防弹背心奔跑对于他来说过于疲惫，他的心脏已经吃不消了。"这与之前俄军新兵普遍存在健康问题的说法相吻合，空军上校弗拉基米尔-米哈伊洛夫（Vladimir Mikhailov）在2007年表示，每年被征入俄罗斯空军的11000人中有30%以上"精神不稳定"，10%患有酒精和药物滥用，15%生病或营养不良。

没有体检，自然就没有体检不合格了

这些都代表俄军不得不使用大量不合格的人员来维持战斗人员数量，有很多人根本就没通过体检，但一样被送上了战场。这其中甚至还包含着欺瞒与谎言："我亲耳听到，他们在招收步兵的时候称这只是去后方给师长开车。与来自俄罗斯其他地区的人交谈时，我发现许多人在征兵办公室被告知，他们不会在前线服役，而是将成为第二梯队的部队，守卫检查站，护送车队，守卫已经被我们占领的后方的城市和村庄。"但所有人都被拎到步兵部队里，甚至是那些本应在侦察或后方部队的专业人员（俄军到处找人塞进BMP里当步兵的事情并不新鲜，这里就不重复提及了）。

"人和他养的狗都在偷东西"

兵源问题往往伴随着装备短缺的问题一起出现。维克多提到连队里装备用品的缺乏就像吃饭睡觉一样稀松平常："我们没有得到过任何睡袋或弹药袋。"像这样的问题往往是由于腐败造成的——俄罗斯仓库士兵经常偷窃装备，通过Avito（相当于俄罗斯的eBay）出售。这让我想起了当我第一次在文章里指出这个问题时，很多人留言喷我说"在网上买到俄军军发装备太正常了，他们有专门的渠道卖这个"，很多时候真让我怀疑这些人是不是在反串黑俄罗斯人？仓库盗窃是最常见的，维克多形容这些为"人和他养的狗都在偷东西"，"在乌克兰给我们部队运送[食物]的应征者从里面偷了三箱肉罐头，并在我们部队以每箱70卢布的价格出售。我还亲眼看到在团部，运送补给的人直接开箱吃应该送去前线的补给品。"

网上有，可前线没有，有意思的事实

在乌克兰已经被俄军占领的地区，情况则更加严重："看到这种情况的人还告诉我，在伊久姆，那些总是呆在后方的人像豺狼一样扑向装着来自俄罗斯地区援助的箱子。这些援助也是为前线准备的。他们把所有的东西都倒出来，他们拿走了所有的巧克力，罐头，好烟，所有的好衣服——他们把最差的和不需要的都留下来了，包括最差的烟。最后，整整一卡车的补给品只剩了三箱没人要的杂物，这些人的所作所为叫人看了只觉恶心。"在维克多抵达前线之前，就为所有的欺骗和被后勤供应链上的人宰割感到愤恨。

不知道到前线还能剩下些什么

不过我觉得维克多可能没必要这么义愤填膺，因为仅仅是三个月之后的现在，俄罗斯陆军连坦克都不够用了，对此之前的文章多有叙述，我只摘出近期来自VDV军官的抨击，他提到以下几点：

• 部队只由愤怒驱使

• 参谋人员因缺乏补给而被憎恨

• 指挥官在战斗中阵亡

• 车辆被毁或因过度使用而抛锚

• 没有坦克，但前线需要坦克

• 被摧毁的BMD-2/3被BMD-1代替（我猜测他所说的BMD-3应该指的是BMD-4）

• 急需动员

• 部队需要进行轮换，目前还没有任何这方面的措施

• 情况很糟，跟地狱没区别

而且即使是维克多自己也提到了俄军重装备的短缺，他在5月8日时从第3摩步师的一名司机处得知车队经常遭到乌克兰BM-21和破坏小分队的打击，有时甚至会遭到圆点-U导弹的打击。他们在没有任何掩护的情况下，以20-40辆车组成的纵队前进。司机们用自己的钱买了对讲机，用于在分散躲避袭击后能够重新集结。卡车纵队缺乏保护，因为没有任何多余的装甲车辆能够分配给他们。但他们的运气不错，在路上找到了一辆"被顿涅茨克民兵遗弃的BTR"（这...）司机们设法将其修好，并且计划用来增加纵队的火力。

顿涅茨克民兵使用的BTR-80

实际上在个人装备这一块，俄军士兵几乎只能依靠后方志愿者的援助以及"个人采购"，一些从战场上幸存的小伙子，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筹钱买夜视仪，"要不然就什么都没有了"。维克多上属的一位旅长抢劫了一个乌克兰养蜂场，将得来的钱拿来买无人机，这些例子数不胜数。

"前线大多数时候依靠传令兵进行通信"

维克多所在连队的任务是进攻多夫根克，当他们开始前进的时候，乌克兰人就发现了他们并且使用BM-21进行了凶猛的火力覆盖。连队的第一次攻击就进展不顺，被迫推迟到第二天，但俄罗斯士兵们战斗的热情并不高："752团两个营的许多连长对他们的战士们说，我们被送进了一个必死的地方，因为乌克兰人准备得很充分。所以他们可以自行决定是否参与进攻，结果五分之四的人（如果不是更多的话）拒绝去。我也是如此。"

乌军用BM-21火箭炮覆盖俄军阵地

维克多和他的战友都一致抨击俄军炮兵的低效（基层基本都这个看法），首先在于俄军缺乏有效的通信系统，据与他交谈的一名侦察兵说："我们的营和团，团和师之间几乎没有有效的互动和沟通"。另一名参加哈尔科夫附近战斗的士兵写道："大多数时候，第一线战斗编队的通讯只能以来TA-57野战电话来提供，但绝大多数情况下，我们只能派出传令兵来传达各种命令。"这些都导致了俄军炮兵反应异常迟缓和极度不准确，如果你还记得之前那篇讲俄军士兵和家属互动的文章，里面提到"炮兵只接受过两天的军事训练，打出的炮弹的误差超过千米级别。"维克多称乌军炮兵经常可以悠哉游哉地炮击他们一整天，但俄军炮兵却没法进行任何反击。

不过指挥系统的问题则更令人惊惧："无论做了什么无用功，他们都会说'一切都完成了'，比如有一次8架直升机被派去压制敌人火力，结果只有两架能够起飞，其他的不是坏了就是没油。只有一架直升机成功向目标开火。不是所有的目标都被击中。或者说，事实上，80%的目标都没有被击中。然而这次行动的指挥官却报告说一切顺利，所有的目标都被摧毁。接下来你就能理解为什么会有这么惨重的损失了吧——既然所有目标都被摧毁，就让步兵带着坦克一起上吧，只不过是接收阵地而已。进攻纵队被各种你能想象到的东西暴打，坦克，装甲车，工程车，卡车，全部都损失掉了。"

"用枪架住营长，这样他就不会逃跑"

相信我并不需要详细叙述，看完上面这些问题的读者一定不难想象成为何俄军士兵会士气低落，大规模畏战拒战。维克多连队在进攻多夫根克的第二天损失了包括连长在内的许多人，还有更多的人受伤。但当他们向营长瓦修拉少校报告死伤情况时，他骂道："离开他们，继续前进！！"没有经验的军官们不知道该怎么做，于是转向其中一名志愿合同兵，一名40岁的战斗老兵，他说："伙计们，我们必须撤退，否则我们都是迫击炮的活靶，伤员也都跑不了。"但很多人一听到"撤退"这个词的时候就直接逃跑了，让别人"想要端起步枪，朝他们后背射击"，连部武器排的排长尼古拉耶夫上尉也因失血过多而死亡。

第三天维克多连队的所有人都拒绝参加战斗，进攻任务由别的部队承担，但是"8辆坦克和步兵进入多夫根克，但他们决定继续前进而不是固守阵地，所以所有的坦克都被击毁了，步兵也被赶出了镇子。"VDV也尝试进攻这个镇子，也没有成功。不久，一支训练有素的预备役部队抵达，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攻打该村："他们总共有340人抵达乌克兰。经过一个月的炮击，只剩下57人。剩下的人都是伤员，至少一半的幸存者都是因为没上前线才活下来。他们从没进行过一次实际的战斗，所有的伤亡都是被炮击造成的。"

被乌军火炮直接命中的俄军坦克

在另一名士兵描述的战斗中，他们作为志愿者被调去支援一个仅剩下20人不到的俄军连队，手边只有4辆BMP和1辆坦克，战斗一开始坦克就被击毁了，而BMP则没头没脑地乱开火，只能靠是不是有人站出来朝他们挥手来判断是不是打到了自己人。部队损失惨重，受伤的指挥官被抛弃在了前线，他用一枚手雷结果了自己。每个幸存的俄罗斯战斗人员都受了伤。即使是在叙利亚、利比亚和车臣的老兵也没有经历过如此激烈的战斗。很多人逃离了战场，随后会被躲在战线后的瓦格纳佣兵收容，然后会把他们"押解"回前线。

多夫根克的俄军进攻纵队，在一次火力覆盖中被全部摧毁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在这样可怖而无谋的战斗后，士兵对这些无能的军官剩下的只有愤怒。这些缺乏经验又胆小如鼠的军官只会躲在地下室里喝令士兵用身躯冲撞敌人的防线，所以有士兵说："我看见一支部队里的士兵用枪架着他们的营长送上前线，这样他才不会一个人逃跑。因为他们有一大堆伤员，而指挥官根本不想救这些人。"

然而，无论前线士兵付出了多少牺牲，获得嘉奖只有军官："在这段时间里，在整个师里，只有军官获得了国家奖励。没有一个中士或士兵得到奖励"。士兵们将他们的指挥官称之为"野兽"和"吸血鬼"，甚至有人在计划哗变，或者至少是组织大规模的抗议和逃亡。在战争早期的报告里，我们还见过朝自己指挥官打黑枪的例子，"由于不断的谎言，我们无法再相信我们的指挥部"。

大家应该还记得"因逃离基辅"而受到嘉奖的拉平中校

如果还有谁在问俄罗斯将用什么样的资源来赢得这场战争，我觉得他应该好好看看这篇文章，因为人始终是第一要义，我不屑于指出俄罗斯在经济、军事和外交上的全面失败，仅仅是当前线士兵认同这是场败仗的时候，普京就已经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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