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谢宇弑母案:最后的悲剧发生之前【1】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宣判后,吴谢宇提出上诉。福建省高级人民法院2023年5月19日公开开庭审理查明的事实与一审一致。福建省高级人民法院认为,吴谢宇的行为已构成故意杀人罪、诈骗罪、买卖身份证件罪。吴谢宇因自己的错误认知产生杀母恶念,作案前精心预谋,准备作案工具,谋划杀人手段以及对作案现场的布置和清理,作案手段极其残忍,作案后伪造谢某某笔迹制造谢某某存活的假象骗取亲友钱款,网购他人身份证件并毁坏随身手机卡以逃避侦查,将骗得的钱款用于挥霍,毫无认罪、悔罪之意。吴谢宇的行为严重挑战法律,违背伦理道德,践踏人类社会正常情感,社会影响极其恶劣,罪行极其严重。综合全案证据,吴谢宇作案时具有完全的辨认能力和控制能力。一审判决认定的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定罪准确,量刑适当。审判程序合法。裁定驳回上诉,维持原判。对吴谢宇的死刑裁定依法报请最高人民法院核准。 二审审理过程中,法庭依法保障了吴谢宇及其辩护律师各项诉讼权利。部分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媒体记者以及群众代表旁听了宣判。」 ⬆️福建高院对吴谢宇案的二审宣判结果 吴谢宇一案从案件发生到二审宣判,时间跨度长达8年,案发后也一直处于社会高度关注状态。案件中呈现的个人、家庭、教育、社会关系,几乎每一个细节都曾被放大集中讨论。 我们从2016年案发,就一直关注此案,从那时起,我们陆续采访了很多与吴谢宇及吴谢宇的家庭相关的亲人、朋友、同事、邻居,以及一些案发后与吴谢宇有过接触的相关人员。 我们采访这些人,是因为我们认为,人是社会性的,人的真实自我呈现于他的社会处境之中。人的主体性更多体现在一个人的行为中,而不仅仅是自我叙述与自我解释当中。 根据采访,我们梳理出吴谢宇和他的父母,以及与这个家庭中相关的其他人,他们从何处来,想往何处去,实际又走到了哪里。我们尽力呈现出他们的行为、事实和行事逻辑,以供读者自行理解。
摄影|张雷 被劈成两半的大家庭 70多岁的程玉英,住在福建莆田仙游县的木兰溪边。她有时候会念叨起大女儿和外孙。"怎么母子俩到了美国之后,这些年一点消息都没有?不回家看看,也不打个电话?"念叨多了,快言快语的小女儿就会怼她一句,"他们也不想你,你想他们干什么?!" 2022年大女儿生日期间,老人又念叨起来,谢天琴今年55岁了,到了退休的年纪,也不知道她工作了一辈子的中学,有没有给她办退休手续?谢天琴的妈妈是盲人,眼睛模糊只能看到光,从来没有亲眼看见过家人。老人出不了门,也几乎没有外人与她闲话家常,眼盲的缺陷暂时保护了她,活在残酷的真相之外。 大女儿最后一次回老家是2015年6月底,谢天琴和妹妹一起给吴谢宇买鞋。吴谢宇的脚大,45码,买鞋没那么容易。谢天琴说儿子曾经看上过一双乔丹鞋,这次给他买了,马上他就要去美国留学了。鞋放在谢天明那儿,谢天琴想着马上就要放暑假,很快吴谢宇就要回仙游看望外婆,回去就能穿上。 家人完全不可能预料到,那次见面没多久,谢天琴就在福州家里遇害了。遗体如今还在殡仪馆里,未入土为安。2016年2月18日,公安侦查机关曾向谢天琴的妈妈提取唾液样本,以便进一步确定受害者的身份。 案件一旦浮出水面,在莆田仙游的老家里,吴谢宇所在的大家族就被一劈两半。妈妈这边姓谢的亲人,成为了受害人亲属,要为惨死的谢天琴讨个公道;爸爸那边姓吴的亲人,希望法律能手下留情,留下吴家唯一的孙子一命。吴谢宇的奶奶住在仙游县城十几公里外的度尾镇,吴谢宇被抓之前,她在出门买菜时听到了惨案的消息,打击之下,2019年去世。 吴谢宇老家福建仙游度尾镇潭边村 外婆作为吴谢宇在世的唯一直系亲属,法律意义上的作用也显得更加重要。2021年吴谢宇一审被判死刑过后,谢天琴的弟弟更加回避外人——吴谢宇的律师,他的大姑、他爸爸的朋友。他们希望他作为吴谢宇的舅舅能出具具有法律价值的谅解书。舅舅在吴谢宇被抓早期,曾有一次口头对媒体表示愿意谅解,但后来就不再愿意。吴谢宇爸爸的朋友张力文给他打电话,他在电话那头哭着说:"我也被他害得很惨了(吴谢宇杀母后,以留学为借口骗了舅舅56万元),你们别逼我了,别逼我了。"如果受害方出具对吴谢宇的谅解书,外婆是法律意义上最有价值的人。但谢天琴的弟弟妹妹不愿意让噩耗冲击老人,试图维系一个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的假象。 吴谢宇的大姑阿花个头不高、皮肤黑黑的,一看就是日久操劳的人。当她向我们讲述时,一直低沉地抽泣着。吴谢宇的惨案暴露时,她老家的房子被一波波的记者围堵,还有各种陌生人。2022年秋天,在吴谢宇爸爸朋友张力文的陪同下,她同意在张力文亲戚家与我们见面。她家就在这附近,但是她害怕被人知道,也害怕记者作为陌生人去她家,被邻居看见。阿花跟我们说起话来小心翼翼的。她能说普通话,但说着说着就望向张力文,口音也就变成了莆田话,张力文只好再翻译一番。好像阿花这样做,就能为自己增加一层保护壳。讲到过去的生活,她仍会不时地呜咽,要强忍着情绪才能平静下来。吴家的故事,是家庭里男性的一再损失,带来命运的一次次颠覆、下沉。吴谢宇的爷爷39岁因肝癌去世,整个家庭一落千丈;吴谢宇的爸爸作为家庭唯一的男孩,1986年考上福州大学,整个家族获得了新的希望,却于2010年再因肝癌去世。2012年吴谢宇考上北京大学,成为比他爸爸更大的骄傲,却成为弑母凶手。 2019年,福建仙游,吴谢宇的继爷爷和有智力障碍的姑姑。继爷爷不久后去世 按照吴谢宇逃亡期间对亲人的说法,他们母子在美国波士顿生活,他在麻省理工大学留学,妈妈在一所华人学校教书。其实这种生活,按照吴谢宇过去的生活轨迹,完全有能力达到。弑母之后,他每天一遍遍给自己洗脑,"用尽力气,想象着我和妈妈在美国生活着的每一个细节,我和妈妈在哪里,吃什么,在做什么,上什么课,心情如何",因为"争气,这原本是我最大的执念,是我活着的意义啊。我从小到大最想要的,就是我要争气来让妈妈为我骄傲啊"。 吴谢宇的状态 2016 年 2 月 6 日是除夕的前一天,吴谢宇给舅舅和张力文发消息,谎称他和母亲从美国回来,要他们去福州接站。几天后惨案暴露。为什么要主动暴露?吴谢宇事后的解释是:"我觉得我妈一个人放在那边(被杀害在家里)太惨了。"此时他杀害妈妈半年多,按他的说法,他几次准备自杀,但最终因为害怕而放弃。 2019年4月,逃亡的吴谢宇在重庆落网。参与给吴谢宇做笔录的人,对他留下了口才超群、知识丰富的深刻印象。给予吴谢宇法律援助的一审辩护冯律师,在头几次会面时,耐心地听了他好几场慷慨激昂的"演讲"。冯律师敏锐地感受到,吴谢宇根本无法面对自己。他有时候激奋地表达不惧怕死亡,"你们直接判我死刑吧""尽早判吧";有时候情绪完全崩溃,哭得难以自已。他喜欢频繁地引用在书本里、电影里看到的语句和场面。大量对原句的背诵、对电影细节的仔细复述,让人觉得他的记忆力实在是好。 但是,就是不能谈论自己。 冯律师耐心地听完吴谢宇所有的高谈阔论,一次次地,终于,吴谢宇开始说起自己的生活。这些谈论,给冯律师留下两个突出的印象。一个是,"没有什么少年天才,他人前显得轻松,背后学起来非常累非常苦"。另外,吴谢宇特别希望被人认可,很在乎别人的评价。会见时,他总会询问外边现在怎么评价他,是不是觉得他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 说起过去的生活,吴谢宇认为高中是他最快乐的时光,这也是他作为学霸被大家"封神"的几年。高考被吴谢宇看作挫败的经历,"高考我才考了670分,省里才排114名,幸亏之前已有自主招生60分才上了北大。高考考砸,我对自己极度失望,我觉得我输掉了此生最大的战役。" 在北大的学习,他觉得自己已经学到了呕心沥血的程度,却考不了第一名,挫败感很强。再加上身体偶有不适,他却觉得自己可能因为家族遗传,也会很快死于癌症。以至于后来在北京的日子"惶惶不可终日"。 吴谢宇曾经就读的小学 对待生活中的各种事情,吴谢宇表现出一种很不成熟的心智,也让律师印象深刻。这种让人难以理解的地方,包括"一个北大学经济的学生,花几十万去买彩票"(吴谢宇从2015年11月到12月间,在上海和福州两地,以现金、刷卡、转账等方式购买彩票共计约58万元),还有吴谢宇与性工作者谈恋爱,并且拿出20万向对方提亲(他当时的情况实际不可能完成"结婚"这件事)。 在吴谢宇的自我描述中,他虽然很会考试,但实际上"从小就毫无主见、人云亦云,从没有自己的判断力,对书上写的东西从来都迷信盲从,极容易钻牛角尖地彻底陷进去"。 提到妈妈,吴谢宇极为维护,他认为谢天琴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很辛苦,很完美。吴谢宇当时绝对不接受为了脱罪而说妈妈半句不是。一审律师几次提议他做精神鉴定,他都明确拒绝。 2021年8月一审被判死刑后,当"死亡"这个让吴谢宇极度恐惧的事情真地迫近了,他主动选择了在北京的二审律师。这年年底,在和律师的会见中,吴谢宇描述自己,"现在的状态是很绝望,之前像行尸走肉,不说自己像是吴谢宇。被抓后,被迫去回忆一些事情很痛苦、很羞愧,觉得自己像个畜生。我在看守所写的一些东西,都是为了做一个交代,不想让大家把我看得太坏。但事实上,我到底为什么这么去做,我自己也解释不清楚。公安的陶警官对我很好,我不想,他也没有诱导或威胁我。我只是想给大家一个看得懂的说法。" 同样是这段时间,吴谢宇与人谈到,他看重自己和母亲的名声,"我既要保全我的母亲,但又没办法解释这么好的母亲为什么会教出一个杀人犯的儿子。所以我就制造出一个看起来事比较多的解释。但实际上我不得不承认,我的母亲性格确实不太好。如果放在现在,我可以去化解,但在那时,我就不能做到。" 在二审的庭审上,吴谢宇提到他读小学时,带同学来家里玩,妈妈看到有陌生人的鞋,抽她自己的耳光、扯她自己的头发,吴谢宇非常害怕。在一审之前,吴谢宇似乎很难分清自己和妈妈,"没有友情、亲情和爱情",既用来描述妈妈,也是他自己所处的状况。他自己不想活,认为妈妈也是不想活。二审的法庭上,吴谢宇最大的变化,是由把妈妈描述为一个世界上最完美的妈妈,到表示"我的母亲性格确实不太好"。二审律师的辩护,是认为吴谢宇作案时受精神病性症状支配,不能正确辨认自己行为在法律上的意义、性质、作用和后果。对此,出庭检察官表示,吴谢宇是经过预谋后作案,过程逻辑清楚,他甚至有意识地清理现场。 连接吴谢宇家到他的小学之间的桂山路,这段1公里左右的路程需要穿过一座地下跌路桥 2015年夏天开始逃亡的日子里,吴谢宇过上了与之前完全不同的生活:挥霍了找亲友借来的140多万元,出入风月场所,与性工作者同居。逃离有妈妈存在的世界之后,钱和性,成为这个20岁出头年轻人大肆追求的目标。吴谢宇消费的场所是"黄金大酒店""九九养生会所""西方财富酒店"这样看起来似乎奢靡的地方。之前在福州只是往来于学校和家庭两点一线的他,在福州大把花钱的地方,都在离家两三公里的范围内,这可能是他稍微熟悉一点的外部社会。从2015年7月10日到2016年3月1日的近八个月内,吴谢宇主要在上海、福州消费,一共花费了144.4728万元。当他因为主动暴露了惨案,结束了与性工作者女友在上海同居的日子时,账户里存款极少。也就是说,在吴谢宇逃亡早期,他平均每个月的花销在20万元左右。 杀死妈妈的残忍过程,吴谢宇用各种看来的影片、宗教说法,让自己相信他是在为妈妈寻求解脱。但当他真的开始暴力行为,发现他想象中所谓为母亲寻求"羽化"的过程,会出现他感到害怕的恐怖血腥。一个当时21岁的高材生,对于杀人这件事情的恶,为何显得毫无察觉?他到底在寻求什么? 案发地——福州教育学院第二附属中学家属院 盲人家的长女 吴家和谢家都是莆田仙游人,当初谢天琴和吴志坚经人介绍结婚,老乡关系是个重要因素。按照谢天琴自己的脾气秉性,她觉得她是不需要家庭的。 1990年夏天,23岁的谢天琴分到福建南平铁路中学,当历史老师。她跟几个关系近的同事讲起来,她今后选择单身。这一段时光,是谢天琴少有的舒心日子。1986年考上理想的大学,1990年分配到铁路系统的学校,1986年报考苏州铁道师范学院,应该是谢天琴精心挑选的结果。这是当时铁道部直属的唯一一个有文科的高校,作为师范生,她不用交学费,每个月还有21元的饭票补助。读铁道部的师范院校,毕业后能去铁路系统里的学校当老师,正如她同级的大学同学向我们所说,"那时候铁路经过的地方,可都是经济比较发达的地方,生活不会差"。形容那种自豪感,"86年考大学很不容易,我们都是天之骄子。" 大学里的谢天琴,很少开口说话,她的莆田口音让老师同学印象深刻。教过她中国现代史的老师向我们回忆说,谢天琴总是跟着一帮女生后边,话少,但笑眯眯的。这是谢天琴罕见的显得高兴的日子。 工作后,谢天琴家里开始催婚。按照她妹妹的说法,父亲到了绝食逼婚的地步。吴家当时的条件是:农民家庭,父亲早逝,吴志坚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家里一个大姐,三个妹妹,有一个妹妹精神有问题。 这件事情里不多的好消息,就是这个男方本身,发展得不错。吴志坚跟谢天琴一样生于1967年,一米七六的个子,毕业于福州大学,分配到国营的南平铝厂上班。两人都从小地方通过考大学,获得了学校和国企的铁饭碗,在福州立住了脚。这两个1990年毕业的大学生来虽然一穷二白,但今后的日子肯定是越过越好。 但是比谢天琴年长的同事马上说:这不行啊,你家还不够苦?还要找一个更苦的?以后你等着过苦日子吧。 谢天琴的出生,是她的父亲命运遭受重大挫折、跌倒在深渊后,发生的一种变化。谢天琴的父亲1930年左右出生,新中国成立前作为地下党员考到台湾读师范学校,新中国成立后在山西一所大学历史系留校任教。1960年代中期,当他被送回仙游老家的时候,瞎了双眼。到底是他自己戳瞎双眼,还是在"反右"激烈的斗争中被人戳瞎了双眼,周围人似乎很难说得清楚。年近40岁的知识分子,成为残疾人回到仙游县城那座黑乎乎的七八十平米的平房里,连生存都很艰难。双眼失明堕入的黑暗,与心理上遭受的重创一起,成为这个家庭叙事的起点。 吴谢宇的老家,福建仙游度尾镇潭边村 今天上了岁数的邻居提起这个家庭,仍然发出"非常可怜"的感慨。在邻居的印象里,这对盲人夫妇虽然事实上丧失了劳动能力,但总是双手举在胸前,左右移动着手,不停地在迈着小碎步挪动。他们能做什么家务呢?好像总是在摸索着做卫生——擦桌子,擦门,擦了这里再擦那里。他们想做些什么,但是在肚子都吃不饱、还要时不时挨批挨斗的年代,他们能做的,实在是太少了。谢天琴的弟弟在六七岁的时候,就去家旁边的深井打水。一次打上一点点,挑回到家里,再来打。有时候好心的邻居会帮忙,一次提满一桶,给送到谢家。 谢天琴三姐弟之后,夫妻俩又生了一个男孩,送人了。按照当时的乡风习俗,男孩代表着家庭里多一个改变命运的希望。男孩送人,是这个家庭再也供不起一张嘴的无奈,是一种让当地人震惊的选择。但是人们也说,这也说明谢父到底是个不同于一般人的读书人,不像乡邻那样重男轻女,留下了女儿,后来还供养她们读书。 谢天琴三姐弟中,1968年出生的妹妹,性格稍微外向一些。结婚后,她才向大家说起,从小姐姐就不让她们跟外人来往,谢天琴说,"我们这样的右派家庭,还是盲人,就别出去给人看笑话了"。谢家的门总是关着的,偶尔开着,邻居如果经过,谢天琴就会把门关上。她的弟弟也提到,姐姐确实性格不好,除了看书什么也不干,与周围的人融合不了。 谢天琴作为敏感的长女,她的收缩、内向,似乎成了家庭命运的直接承载者。她在某种程度上继承了爸爸的衣钵,成为中学的历史老师,是三姐弟里边最有出息的。考到外地读大学,谢天琴遇到这样改变命运的喜事,不请客,也不言语,悄无声息就离开了家乡,这在人情往来频繁的仙游非常少见。 2015年夏天,吴谢宇杀母后伪造谢天琴陪他去美国留学的假象。失踪半年而不被发现,吴谢宇事实上正是利用了妈妈的性格弱点。虽然亲友感到略为疑惑,但也说明谢天琴性格的独特之处——也不招呼一声,就去国外生活。这样的事,她可能做得出来。同事们在后来接受警方询问时,评价是"谢天琴一般很少和人打招呼,与人接触不多"。 吴志坚的大家庭 吴志坚从小的命运,因为父亲的去世,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1975年,吴志坚39岁的父亲因肝癌去世,家里的老大,也就是吴志坚的大姐阿花虚岁12岁,吴志坚9岁,下面还有两个妹妹。父亲这么一死,妈妈被说成"克夫"的人,一家人也因为"家族不旺",被邻居看不起。 阿花在父亲去世后很快辍学,13岁出去工作时,她的个子不到一米四,体重只有60多斤。父亲去世的第二年,妈妈再婚。婚并不是妈妈想结的,而是吴家大伯和叔叔张罗的。他们看这一家人太苦,怕妈妈带着孩子们跑了,家里留不下人。按阿花的说法,吴家的这个继父,既身体不好,也不愿意干活,生性非常懒散。吴志坚被看作唯一的希望。他性格乖巧,不惹妈妈生气,从没挨过打。阿花不讳言,家里非常重男轻女,她也是爱护弟弟的一员,鸡鸭下的蛋,都是给弟弟补身体。 吴志坚回报家庭的方式,就是一心一意读书。妈妈经常跟他说,"你要好好读书,不读书就会被人欺负"。阿花如今回忆起弟弟成绩好,仍是很得意。吴志坚考上福州大学时,大姐有了自己的家庭,但同时要供养他上学期间的所有费用。 吴志坚与家人、族人之间则有一种不言自明的默契:他学习生涯的结束,就是反哺家庭的开始。妈妈需要他养,姐姐一家他要报答,精神出问题的妹妹,他要负担。大学毕业,他的人生进入新阶段,有了新的责任。 2019年4月,吴志坚去世后,吴家获得扶贫款而新盖的房子 随着吴志坚在国企里谋得一份前途,他成为村子里极少靠读书跃农门的人。大姐阿花由吴志坚的恩人,变为了小家庭的恩人。谢天琴作为知识女性,在吴家人既有的女性形象里,是完全陌生的。谢天琴是大学生,是和吴志坚一样有本事的人,婆家该对这样一位女性有什么样的设想,也是在磨合中慢慢定位的。 吴志坚结婚生子后,每年过年、寒假暑假,都会一家人回老家。村里人家出现红白喜事之类的,他也会代表吴家有所表示。吴家的贫穷,使得这个老家并不是想象中的田园牧歌。在大年夜,他们只在吴家在度尾镇农村的老房子里待一会儿。吴志坚妈妈做一大桌菜,谢天琴吃几口,就说吃饱了。谢天琴爱干净,是县城老街长大的城里人,吴家住在几十年前建的低矮土坯房里,地上水泥也没铺,很破旧。婆婆虽然是早年从大山沟里嫁过来的,没什么文化,但人是个能干敞亮的人,从来没有表达过不高兴。 阿花知道谢天琴没吃饱。阿花虽然没什么文化,但与情感冷淡的谢天琴相比,阿花有着一个质朴的人对家庭生活的热情,孩子们喜欢和她在一起,温暖自在。吴谢宇小时候开心的记忆,就发生在姑姑家里。 所以老屋子的年饭后,大姐带着弟弟一家人到自己结婚后在仙游县城的家里,让老公再做一顿正式的年夜饭。厨房里的砧板发黄,弟媳看在眼里,有一年大姐家买了新的,弟媳谢天琴说了一句,"终于买新的了"。后来吴志坚向姐姐解释,家里的砧板只要是蟑螂爬过的,肯定丢掉。 洁癖——后来大家找到了这个词,对谢天琴的一些行为,试图给予一个合理的解释。这种洁癖,是谢天琴在建立一套由自己定义的规则,但对于家庭成员来说,跟有强迫症倾向的人一起生活,会感受到很强的压力。因为这些规则是为处理她的焦虑而定的,对于其他人来说是过度的。 2000年6月份,吴志坚的小家庭刚刚搬进新家不久,房子就是谢天琴学校分的那套房。阿花来家里探访,吴谢宇是即将上小学的年纪。姑姑刚要在木制沙发坐下,吴谢宇说:"这是我妈妈坐的"。姑姑于是去坐旁边的位子,吴谢宇说:"这是我爸爸坐的"。姑姑觉得那只好坐更旁边的位子,吴谢宇说:"这是小宇坐的"。姑姑完全愣住了,也有些生气,"那我坐地上?" 这时吴志坚从房间里出来,平时没什么脾气的他,大吼了一声:"姑姑对你那么好,你怎么这样?"吴谢宇一下就哭了。谢天琴在房间里没出来。这次也是亲人们极少见到的,吴志坚表现出了一种对抗。多数时候,吴志坚温和委婉,在大姐看来,他总是迁就弟媳。而大姐和她所代表的"索取",正是吴志坚在妻子面前比较弱势的重要原因。大姐说,谢天琴在家"说一不二"。 吴志坚的收入,有相当一部分,要留给大家庭。他在2008年左右曾跟关系亲密的人提到,每年回老家,除了给自家人钱,还要给村里老人钱,至少得一两万的花销。大姐一家是吴志坚惦念的重点,他在职业生涯里发展的关系,有相当一部分用来给大姐一家谋出路。吴志坚的二妹在20多岁时出现精神分裂,多次进出精神病院,费用由吴志坚出。他为最小的有智力障碍的妹妹找了一个入赘的女婿,给对方彩礼钱,负责他们养育两个孩子的很多费用,都是吴志坚的责任。 谢天琴对于怎么处理婆家那边的关系,有她的各种苦恼。她自己的成长经历里,父亲作为右派以致眼盲的事实,使她对周围人有着高度的警惕,防御心很强。多年后,谢天琴的前妹夫向我们提起往事,忍不住情绪的起伏。惨案让他震惊,他觉得自己说出什么想法似乎都不妥。即使他已经与谢天琴妹妹离婚了十年,也回避与朋友谈起吴谢宇,但仍然忍不住关注着案子的进展。他感慨吴谢宇外公的博学与开通,从小他就是听老人家讲历史故事长大的。结婚后,岳父的生活起居,基本是他们两口子在照顾。后来老人家获得平反,山西大学找过来给老人家办各种手续,也是他对接。本来在平反之际,谢父是可以补发多年工资,但谢家姐弟却不愿意帮父亲要回工资,因为他们对于需要与外边人对接的事情,非常回避。可能家庭过去的经历,让他们认为,与外人打交道,最后都是不好的结果。 谢天琴仙游县城老宅所在的街巷 在这位前妹夫看来,这一家人,岳父和姐夫吴志坚是两个明事理的人,谢天琴的性格"不近人情"。但谢天琴也从来不想从别人那里得到什么,她高度自尊,绝不会开口求人,这是他对谢留下的最深印象。有一次,读初中的吴谢宇回来过年,找这位姨父要手机用一下,说给同学打个电话。谢天琴当即呵斥孩子,觉得借人电话太丢脸了。 谢天琴也没有经历过吴志坚家庭里"牺牲——回报"的模式,老公大家庭里比较稠密的情感交流,她很难适应。住在楼上的马老师,成为她的知心人。从吴家大姐一家该怎么相处,到吴志坚弥留之际,该不该让他回老家,谢天琴都会问马老师的意见。谢天琴不拦着老公为大家庭花钱,她有很高的道德观,经济上不小气。但是她情绪上的不高兴,根本遮不住。 吴谢宇在自述材料中提到,妈妈有时候会跟他说:"你要做一个无情无义的人,你看看你爸,就是因为整天为老家的破事操心,心理负担太重,病才不好的。" 谢天琴在家庭生活中有着严格的标准。吴志坚的工作经常需要应酬,他也为了回报姐姐姐夫努力搭建着关系网。大姐阿花的儿子阿武曾在吴志坚家住了一阵,好几次吴志坚回家晚了,谢天琴不让开门,阿武想开也不让。 凝固的情感流动 谢天琴不喜欢与人来往,她所居住的家属楼里,邻居就是同事,但没有同事进过她家。"洁癖",成了大家用来接受她的一种理由。吴谢宇家102房间的房门,很难真正推开。谢天琴的心门,也只能最多开一条窄窄的门缝。马老师也住在了谢天琴楼上,马老师家人多,三代同堂。在南平工作时,吴谢宇还小,谢天琴一个人带孩子。马老师心疼谢天琴,总是一大早煮了稀饭,端一碗下楼,递给谢天琴。到了福州后,交往反而少了,谢天琴的门总是关着。有时两人说点事情,也是隔着一条门缝。其实即使在南平,谢天琴也表现得不愿意承人恩慧,不时给马老师的孩子买点文具,把人情还回去。 如果不是马上把人情用这种物质的方法还回去,一个人就得动用自己的情感。而这种情感的往来流动,恰恰是谢天琴最匮乏的能力。在很大程度上,她是一个不愿意与他人建立关联的人,说话生硬,不与多数同事交往。她与学生间的交往就是好好上课,以知识的传授为交往媒介,是让她舒服的方式。 谢天琴自己不喜与人交往,也不喜欢儿子与人交往。马老师提到,谢天琴让吴谢宇不要跟自己妹妹的儿子玩,因为那孩子成绩不好,说脏话。大姑的儿子成绩也不好,也不应该一起玩。 2021年一审被判死刑后写给姑姑的信里,吴谢宇提到"小时候还会和阿武哥哥一起去放鞭炮,他带我出去玩,大了之后,我都是躲房间里看书,原来还会和阿武哥哥他们玩游戏机打牌下飞行棋,后来都没有了,因为我心里天天越来越痛苦越来越抑郁,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了,我就都在读书。其实我对读书也谈不上兴趣,我只是不停地在逼自己读书,我以为我考第一名妈妈就能开心就能骄傲,我觉得我只是一台考试机器,我除了考试之外什么都不会,我除了考第一名之外一无是处"。 在吴谢宇的各种自述材料中,他提起在姑姑家的日子,充满着人情味的生活情景。他很喜欢姑姑家炖的猪脚,特别香特别嫩,他觉得妈妈做饭不好吃。但是爸爸告诉他,要体谅妈妈,妈妈累,以后不要说妈妈做的饭不好吃。他怀念姑姑和姑丈一起,夏天给他用风油精抓背。 但姑姑和姑丈没多少文化,姑姑和姨妈的儿子成绩都不怎么样,这些在谢天琴看来,不是小宇的学习榜样,儿子不应该受他们的影响。吴谢宇后来提到,"妈妈很消极,好像对什么人、什么事都很消极。她很难开心,从她那里听到的都是抱怨和说自己的命很苦。" 或许是父亲因为政治运动被整瞎双眼的创伤,对谢天琴的震动太大,她对周围人一直很警惕。她在刚参加工作不久后,写信给弟弟,让他提防妹妹的老公。随着谢天琴离家读书、谢天琴的弟弟入伍,眼盲的老两口,只有小女儿和女婿天天在身边照顾。谢天琴写信提醒弟弟,他都住到家里了,是不是想着占你的房子?妹夫无意中看到信,气极了,当晚就要求搬走。妹夫的想法是,"眼盲的老两口一天都离不开人,我也不要她感谢我照顾了她父母,可是说我这么做是为了占房子,把人想得太坏了"。但是妹夫说出这事又显得后悔,他说谢天琴防人之心很强,但她也并不占别人任何便宜。不要人情往来,对她来说可能是最好的。吴谢宇提到妈妈对朋友的拒绝,"友情方面,她似乎从没把任何人当成她的朋友……在我的印象中,(邻居)她们都一直很关心我们家,特别是父亲去世后,她们经常会打电话或发短信来问候,但我看到我妈有时会放着电话让它响,不去接,短信也不回"。 吴谢宇也从来没有学会交朋友,他高中同寝室的同学跟我们聊起来,吴谢宇会同时一口气向别人发十几个"你好,在干嘛","我会感觉听刻意的,我体会不到他的真心。吴谢宇会突然跟大家打招呼,让人觉得有点奇怪。其实这也透露出他内在的压力比较大,但那时候我们也不会去多琢磨。" 内心渴望温情、但又不知道怎么自然交流情感的吴谢宇,实际上很自卑。"我从来都极度自卑,没有自我,没有主见,于是我总是在模仿,我在书本里、屏幕上看到一个主人公,我就情不自禁地想要模仿。" 谢天琴的自卑,是有实实在在客观原因的。而吴谢宇作为下一代人,从小在城市长大,爸爸妈妈是80年代为数不多的大学生,哪里需要自卑呢?他幼小的心灵,在事实上承担着妈妈的情绪。妈妈看上去总是不快乐的,吴谢宇从来不敢问,只能是自己猜。是不是哪里没做好,又让妈妈不高兴了?从看守所写给小姨的信里,吴谢宇说,"阿姨你从小知道我的……我从小那么拼命读书就是为了拿第一名让妈妈开心让妈妈骄傲啊,我活着就是为了妈妈而活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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