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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对公共厕所的印象是黑、臭、湿、滑。过去十年,清华大学学者武洲带着团队,走南闯北,改造了全国上千所公共厕所,他们也被戏称为「清华厕所天团」。
改造的这些年里,武洲发现,尽管我们每天都要上厕所,但它依旧是一个离我们很近,又很远的事情。
比如在大部分人的印象里,厕所就是个一冲了之的污秽之地。但很长一段时间里,粪便曾养活中国数亿人口,是重要的生产资料。厕所里还有很多已经被我们遗忘的文化,民间传说中的厕神紫姑,有卜桑蚕之事、预知祸福的寓意。
改造的这些年里,武洲发现,厕所问题就像是一面镜子,折射了城乡、阶层以及对不同人群的关怀等社会问题。比如一些农村地区喝水都成问题,还没有完整的下水道,怎么像城市一样全改成水冲厕所?而根据数据统计,我国人造肛门患者大概有300万到400万,这么庞大的一个群体却常常出不了门,因为出来就需要换粪袋,很少有专门给他们换洗粪袋的池子。
前不久,我们在清华大学见到武洲,他刚做完山西农村地区的厕所改造项目。这几年,为了让高寒缺水地区的人们用上安全卫生的厕所,他和团队研发了「免水冲生态厕所系统」,既是一个坐便器也是一个蹲便器,最大程度地服务不同需求和使用习惯的人群,还能实现排泄物的资源化。
聊完的第二天,他就要动身去成都,继续因为疫情中断的儿童厕所科普课程项目,这是他多年来的心愿。疫情期间,他做过中小学厕所调研,发现越来越多孩子不愿意在学校上厕所,背后既有被压缩的「课间十分钟」,还有被很多人忽略了的厕所设计问题,比如大部分空间逼仄昏暗,容易有霸凌发生;很多孩子从小就没用过蹲坑,不知道怎么蹲。
在中国,厕所研究是一个真正从零开始的领域。最早入「坑」的时候,武洲形容自己「两眼一抹黑」,资料库里连本像样的厕所文献都没有,他只能跑到国外一间间地观察,总结经验,回到国内后,他和团队改造过城市里头最难修的胡同厕所,因为「没有一间是一样的」;为了让居民出门能用上一张有尊严的擦屁股纸,他们还研发过一种免费取纸设备,将商业化的手段引入到资源紧缺的公共厕所行业。
也有人劝他,这是个没有尽头、也可能没有结果的事情。但武洲觉得研究不怕偏,「选择这个领域的时候,我就知道,人的一辈子能活多久,我们又是从头开始,能搭建起厕所研究的第一块小石头,我就知足了。」
以下,是武洲的讲述。
文|王青
编辑|楚明
图|(除导语图外)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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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厕所以来,我被问得最多的问题就是,我们的公共厕所为什么臭?
很多人以为,马桶或者蹲坑是臭味最主要的来源,但为什么有的公厕很久都没人用了,进去之后还是感觉臭得辣眼睛?
其实厕所里面的臭味主要不是来自粪便,而是来自水。我去日本学习厕所的时候,问过日本厕所协会的小林纯子老师,我说,你们的厕所是怎么做到不臭的?她带我去了已经建成使用了十五年的山崎小学厕所,让我仔细观察,我发现,整个空间的缝隙特别少,墙面、地面,转角基本都是整块设计,她告诉我,厕所里面的缝隙越少,臭味就会越少。
她还给了我一个测臭仪,我一测,果然最臭的位置是洗手台下面,地漏排第二,如厕区只能排到第三。她和我解释,水一抛溅,渗进缝隙,时间长了,跟空气里的微生物一结合,就产生了氨气,也就是我们经常闻到的臭味。所以,要减少厕所的臭味,水的管理比排泄物的管理更重要。
昆山厕所改造设计图。
还有一个大家经常争论的问题是,公厕的蹲坑和马桶,究竟哪个更卫生?网上面各种数据、说法和评测都有。中国人的一个如厕观念是非接触会比较干净,从保洁来讲,马桶确实比蹲坑更难清洁,一旦管理不好,容易更脏。
但很多人忽略了,这也是一个使用习惯的问题。像欧美国家的人,他们从路易十四的时候就开始用坐便器了;我们国家改革开放之后,马桶水冲的模式也进入到千家万户,孩子们也已经形成了使用习惯。
疫情期间,我做过一份中小学厕所管理问题的调研问卷,想要了解,为什么现在的孩子都不愿意在学校上厕所?调查下来,有很多原因,比如课间时间紧张;厕位少、要排队;黑湿臭滑;空间逼仄,容易出现霸凌等,还有一个被忽略的问题是,很多孩子没用过蹲坑,从小在家都是坐着上厕所,学校的蹲坑他们不会用。
就是这些点点滴滴的细节,让我慢慢意识到,对于大部分人来讲,厕所是一个离我们每个人很近又很远的事情。
我的入「坑」经历是比较奇怪的。最早我是颌面外科医生,干了6年,越做越感受不到价值,换谁都能干。有一回,有个医学专家来我们医院做讲座,说自从洋快餐进入中国以后,孩子的早熟现象比以前翻了很多倍,儿童性糖尿病陡升。我对这段话印象特别深,刚好那阵子特别迷茫,就觉得社会农业这个方向很好,可以让老百姓吃到更安全的食物。但做到后来,我发现这个事儿也不是我的兴趣,只能作为爱好。
在我最纠结的时候,我爸说了一句特别启发我的话,他说人吃饱了肚子,就该为思想服务,如果天天那么痛苦,你为什么要干这事儿?我就觉得还是要再找找人生的方向。
之所以关注到厕所,是我偶然听一个很敬重的前辈讲,中国的公共厕所问题,已经严重影响到老百姓日益上升的生活福祉了。中国都发展成啥样了,很多人出门还是不愿意上厕所。我听完一拍大腿,既然「吃喝」弄明白了,研究中国人的「拉撒」也不错。而且我每天不一定吃饭,厕所肯定得上。这个事儿还不简单,我能干。
等到真的入「坑」我才发现,自己完全是两眼一抹黑,啥都找不到。
要研究一个领域,首先得从国内标准和国外标准查起,我们国家的标准是在筹办2008年北京奥运会时候定的,这都过去十年了,标准没有更新过,没有参考。文献资料也很少,有一些日本的厕所文献,但他们的如厕习惯和中国不一样,设施我都没听过,没见过,更不要说使用了。欧美的文献基本都是讲厕所历史的,对研究厕所设计来说也没啥用。
所以最开始的那几年,我只能全世界地跑。我先后去了新加坡、日本和欧美国家,只要能学习到厕所知识的地方我都去拜访学习。印象很深的是,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几乎每间厕所都会贴一张纸,用中文写着,「请不要乱扔垃圾」,当时我感觉特羞耻。
但同时它让我产生了好奇,你看像中国公厕里,经常有人抽烟,还有蹲在马桶上面的,那为什么别的国家的人不在厕所里干「坏事儿」?观察完一圈我发现,他们厕所的顶灯光照度通常将近100勒克斯,而我们这儿的厕所光照度只有五六十勒克斯。
回到国内之后,我专门做过测试,当厕所室内的光照度只有五六十勒克斯的时候,每天都得保洁两遍,调到一二百的时候,一周才需要打扫一次。周边商铺的人也特别愿意来这间厕所,觉得这里更干净。我访问他们,为什么你们不在里面随地乱扔垃圾了,他们说,屋子亮了,人就不好意思干坏事儿了。
改造胡同厕所时,武洲和团队用玻璃砖布置外墙,内部还加装了照明设置。
看到后来,我越来越觉得,做设计已经没有意义了,我需要的是观察和思考,去理解哪些事情在影响一个使用者的习惯。前段时间,我还和一些建筑学专业的人说,其实改造厕所本来应该是你们做的事情。你们为什么做不好?就是因为被专业束缚死了,有时候懂得太多,反而忘了去感受人的真实需求。
回到国内后,最开始我也是到处看,必须实地感受厕所,发现问题,才能找不同专业的人聊。比如建筑学院关心的是怎么上水、下水;环境学院考虑的是怎么排污净化,尿液有什么用;材料学院研究的是怎么烧出一块好的瓷砖,一个好的便器等等。对我来说,那段时间是一个饥饿的知识输入过程。
从2012年进入厕所研究开始,一直到2015年,我才感觉有点儿入门。我发现,建一间厕所,不是盖一个漂亮的房子,安装上下水管网,贴上瓷砖、装上便器那么简单。它其实是一个系统性的研究,要把厕所的旮旮角角都解剖开,根据不同的需求,从制度、环境、社会、人等综合性的视角,真正去做一个符合中国人生活和使用习惯的厕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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迄今为止,我亲自参与新建改建的厕所少说也有几千座,要说最难修的,还是胡同厕所。因为它没有一间厕所是一样的。
2018年,我和团队接到一项任务,要对北京市东城区的1325座厕所进行改造。改造前,我们针对所有的厕所进行了详细的摸底,出了1325张图纸,还开了100多场居民座谈会,请辖区内的人大代表、政协委员、社区的意见领袖、大爷大妈共同来讨论厕所的修改方案。
最开始,居民都反对修厕所,很多大爷大妈看到我们就说,又来折腾我们的厕所了,你一折腾我咋上厕所,天天施工扰民,最主要是搞完也没见得解决什么问题,使用一段时间之后还是又臭又黑。
我们就拿着图纸跟老百姓讲,这个窗户怎么改,臭味就不会飘到你们家了;加装一个马桶,行动不便的老人就能出门上厕所了。其实大家之所以不想修厕所,是因为不觉得这些厕所是为他们而修。
我见过最奇葩的厕所,连个隔板都没有,我去调研的时候,推开门,白花花的一片。有些厕所还是露天的,居民和游客意见都很大。因为味道的问题,周围的商铺都租不出去,人从跟前走过能被呛一跟头。
此外,大部分胡同四合院里没有厕所,晚上居民起夜,都得用尿盆,早上再出门倒。改造前,居民不是往公厕坑底瞎倒,就是直接倒在路边的雨水井里,很容易堵塞,整条胡同臭气熏天。我去调研的时候,看到屎啊尿啊卫生纸全都淤在外面,他们和我说,我家哪儿有地儿放厕所,都是这么小的四合院,好多人住。
所以我们在改造的时候专门做了一个冲洗尿盆的装置,池子足够深,管道也足够粗,各种类型的异物都很容易冲下去。直到今天,全中国只有东城区我改造过的厕所里,才有这个装备。
武洲和团队研发的倒尿盆装置。
这中间还有历史遗留问题。比如有的地方连一块砖都不能动,厕所和居民房屋共用一堵墙。我去调研的时候,他们告诉我,这是在特殊年代,有人从我家强扒了一间房,开了门去做厕所。事实上中国大部分的公共厕所都没有明晰的产权,这也是城市厕所改造困难的原因之一。
胡同厕所只是中国城市公共厕所的一个缩影。在很多厕所设计师的概念里,只要图纸漂亮,交给工程队一干,领导满意,就完事儿了。但在我的概念里,我们做的不止是设计,是厕所系统解决方案。
我曾经被邀请去一个城市当公共厕所设计的评委,外立面设计得非常漂亮,但进去一看,我真的说不出话来。只要有点建筑学常识的人都知道,公共厕所不能用木地板、石膏板,这些都是吸附性材料,潮味、水汽、细菌一旦吸进去,永远都消不了。三个月后,那个厕所果然臭得没法用,只能重新改造。
还有一个城市的公厕,我就不说哪里了,为了漂亮,天花板用的是镜面设计,我说你站在我这个角度看一看,所有人的如厕情况都被反射得清清楚楚。设计过于强调炫技,反而会把真正重要的事情丢掉。
这几年,全中国都在推广智慧厕所,但有些地方只有两三个厕位,也挂一块显示屏,屏幕上写着硫化氢多少,氨气多少,温度多少,湿度多少。这种数据对老百姓有啥意义?老百姓只会关心厕所里面怎么这么脏,这么臭,根本看不懂这些数据。
我很早就提出反对建设超豪华五星厕所。在我看来,这不是中国的发展方向,秀肌肉不在这个地方,不是贴多贵的瓷砖,用多贵的马桶,而是要把每一分钱都花在刀刃上。
在改造胡同厕所的时候,外立面我们就用了两种颜色——灰和白,窗帘就用红色或绿色,不做过多修饰,只要亮亮堂堂、干干净净。
改造后的胡同厕所。
我们把更多的钱花在了解决居民的实际问题上。比如为了减少厕所的臭味,我们设计的踢脚线都是圆的,还专门申请了专利,找厂家做。踢脚线是直的的时候,墙角的缝隙大,保洁在打扫的时候容易拖不到,改成圆角后,一拖就抹得干干净净,水渍很难残留。
胡同厕所里有条件安暖气的不多,电暖气又特别耗能,一个月光电费就得好几千,但居民晚上去厕所,冷冷嗖嗖多不舒服。我们选用了石墨烯的涂层材料,还加上了红热感应器,连上电,人来的时候,瞬间就热了,蹲在那儿,屁股也不会着凉。人走了之后,自动停热,一点不会浪费电。
修完这几条胡同的厕所后,居民的满意率从百分之七十不到,上升到百分之九十多。其他胡同马上找上门来说,听说你们修得特别好,赶紧来给我们修。所以你看,没有人会拒绝一个好的公共厕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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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年,我主要的任务是中西部农村厕所改造。厕所革命以来,国家投入了几百亿,但中西部厕所问题还是没有被完全解决。原因很简单,工程队思维,每个村建几个厕所,定好这个标准,施工队就在当地刨个坑,埋好化粪池,上面再盖个房子就完了。
我在调研的时候发现过很多反人类设计。比如,农村没有完整的下水道,只装一个化粪池,什么东西都倒进去,池子很快就满了,要让村民花钱掏粪吗?他们一辈子都没干过这事儿,老人一个月的补贴可能就几十块,请人掏一次粪少说也要一百块,怎么用得起?而且,没有经过处理的粪便,是非常可怕的,会对环境造成非常大的污染,还会引发各种疾病。
现在南方乡村已经很发达了,大部分有小型的污水处理厂,就和城市一样有条件用水冲厕所。但是中西部很多高寒缺水地区,一年六个月都在零度以下,大家喝水都成问题,还没有完整的下水道,怎么冲水?
改造前的农村厕所。
改造的时候,我们专门研发了一款无水生态厕所,不用水,用微生物降解,腐熟粪便的同时,还能回收成非常好的有机质,就像古时候「美粪良田」那样重新资源化。
通过设计,这个厕所还能分开收集尿液和粪便。大家可能不知道,尿液一旦跟粪便混合,就会成为污染物,俗称「黑水」。单独收集起来就是资源,叫「黄水」。我们在两亩地的大棚里做过一个实验,完全用尿液和自用肥来代替商用化肥,产量不变的情况下,种植两亩地每年可以让农民节省出大概740块。
另外,现在中国农村里都是老人小孩,这些老人腿脚不方便,就需要有个坐便器,但是有些地方的老百姓还是愿意蹲,我们专门设计了一个蹲坐一体式的设备,既可以是个蹲便器,也可以是个坐便器。无论是城市还是农村,我们都要照顾到大部分人的需求,让老百姓「用得简单、管得方便、蹲得舒服」。
武洲和团队研发的蹲坐一体式免水冲便器。
前段时间,我看了盖茨基金会的数据统计,抽水马桶发明了250年,全球还有35亿人生活在没有安全厕所的环境里,有22亿人缺乏安全的饮用水。由于缺乏有效卫生设施,4.19亿人不得不在露天排便。每一天,约有1000名五岁以下儿童死于与不安全饮水、不安全环境卫生以及不良卫生条件有关的腹泻。到2050年,将有67%的人面临缺水问题。
这些数据意味着什么呢?现在很多乡村也城市化了,城市人口越来越多,城市的水管很快就无法负担这么多人口,这个报告里就说,如果我们能把厕所系统的这些问题解决了,每年可以释放出来4200亿美元的生产值。所以我认为,厕所问题不仅是当下的一个民生问题,也关乎下一代生活的质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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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说,衡量一个厕所好不好,有几个维度:建、管、养、用。就目前的公厕生态来看,在这几个维度上,我们只解决了「有没有」的问题,无论是管理水平、人文关怀、人性化体验,做得都还远远不够。
我应该是中国进女厕所最多的男性。你看现在很多公厕都有两层,女厕所一般会放在二楼,只有一层的,女厕一般会在里面,很多人觉得,这样隐私性更好。我无数次强调过这个事情,女厕所一定要放在外面,隐私问题通过设计就能解决,但如果放在里面,晚上藏个人,女性呼救都没人听到。
刚才你提到女厕所排队长的问题。我们之前做过严格的时间测算,一般情况下,男性如厕的时间是1分15秒到1分30秒,女性是3分30秒。国家标准考量了这个问题,定的是男女厕所坑位比例至少是1:2,也就是说,一个男士坑位对应的是两个女士坑位,但是因为男性有小便池,小号和大号自动分流了,所以哪怕扩充了数量,还是没能解决这个问题。
我曾经提出过这个课题,想要发明中国女性专属的站立式小便器,之前我也去欧洲考察过,看完之后,我感觉欧洲人的人体工学设计不适合我们这边的女性,大家可能接受不了,暂时想不到解决办法。做科研就是这样,想法不成熟的时候就只能先放着。
从人文关怀的角度看,这几年,很多景区、商场里都有了第三卫生间。我一直觉得这个概念是有歧义的,应该就叫家庭卫生间。因为它服务的就是有特殊需求的家庭,比如不同性别的家庭成员共同外出,我们不但要考虑妈妈带着孩子,还要考虑到女儿带着父亲,儿子带着母亲等等使用情况。
此外,在人性化设计里,我们还要重点关注行动不便的残障人士的使用问题。举一个例子,我国人造肛门患者大概有300万到400万,这么庞大的一个群体却常常出不了门,因为出来就需要换粪袋,中国很少有专门给他们换洗粪袋的池子。他们难道不是需要关怀的群体吗?
没有考虑到不同人群的需求,背后还是观念问题。我们没有如厕教育,没有建立起健康的厕所文化,大家总觉得厕所和「我」没有关系,上完、糟蹋完就走了。这样一来,怎么会想到更多人群的需要?
其实很多国家都有完整的厕所文化。我去日本学习的时候,看到他们厕所里头经常会吊着一个小人,我就问这是个啥,他们说,这是我们的厕神,也是财神,如果不洁不净,家里面会破财。日本小孩打扫完厕所,手会拍两下,啪啪,告诉厕神我打扫干净了,不会给下一个人添麻烦。
日本小学生的第一堂课就是扫厕所。学校会请各路厕所有关的专家,比如保洁专家、儿童营养学专家、卫生健康专家来,给孩子讲厕所怎么打扫,尿液黄了,身体怎么了,微生物的老师会讲厕所里有多少病菌,应该怎么洗手,他们有完整的一套课程,最后再由高年级的学生带着低年级学生去打扫一遍厕所。厕所里张贴着手绘宣传画,学校会定期更换。
中国原本也是有厕所文化的,我画过一幅很长的有关厕所文化的历史画卷,讲了各种各样的历史故事。比如早在战国时期,中国就已经有了完整的积肥系统;西汉《氾胜之书》里说,「粟二十粒,美粪一升,合土和之」,这是美粪良田这四个字的来源;中国也有厕神,名为紫姑,不仅是古时候妇女诉说心事的「树洞」,还能够预知未来的祸福。正月十五就是迎紫姑的日子。
厕所文化科普展。
现在的年轻人可能不知道,以前城市里头最有钱的大亨、首富,很多都是「粪霸」。世界上只有这个行业能两头收钱。给人家打扫厕所,是不是得收钱?把粪卖给农民,还能再收一笔,买卖两头,都能挣钱。问题是我们现在很少再去提这些事情了。一说厕所,大家都觉得是污秽之地,都被一冲了之。
之前在改造胡同厕所的过程中,为了让居民和厕所建立起联系,我们特地做了厕所科普,叫「小天shi带你游东城」,告诉居民这个厕所怎么用,怎么管理,厕所里面有多少有趣的东西。当大家都自愿爱护公共厕所的时候,厕所的保洁压力少了,未来管理的压力少了,它的生命周期自然变得更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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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到最后,很多问题的根源在于我们的公共厕所行业并没有形成一个成熟的产业。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全中国的公共厕所,哪怕再小的厕所,旁边都要搭一间休息室,一般是两口子住在那里,一个在厕所做保洁,另一个在城里打工。
这些工人大部分来自农村,通常年龄很大,做保洁工作,一个月拿到手的工资大概3500块,在北京够租房吗?为了能吸引更多进城务工人员来打扫,才有了这间屋子。
在胡同厕所改造完成后,我曾找了全世界最好的厕所保洁公司之一,加拿大枫洁公司的老师来做保洁人员的技能培训,他们也很专业,派了4个人,全套装备,给保洁人员讲了两天,还手把手教怎么使用,但课程结业之后,他们都反馈听不懂。
你能怪他们吗?不能。在中国,没有产业化的结果就是缺乏专业的队伍。一般像清扫街道、厕所保洁、垃圾清运都是交给一个公司,公司再分包给进城务工人员。因为厕所保洁招工很难,所以没有竞争,也就没有改变的动力。
在国外,公厕保洁已经形成了一个成熟的产业。很多街头厕所都是流动保洁,两人一组,开一辆小车,专业分工合作,有完整的标准化操作流程,效率很高。我看他们做专业保洁,真的是一种享受,怎么一步步擦完扫完,收纳整理。
中国的一些厕所,一天也就5个人使用,大妈天天在门口坐着,你让她流动保洁,咋流动?你让她开车,她会开吗?
这就是中国城市公厕的现状,也是大部分人对这个行业的认识。
所以我现在主力探索的就是以商养厕模式。什么意思呢?我举一个很小的例子。很多人都没有带厕纸出门的习惯,之前我和政府部门商量过,他们告诉我,一个厕位的厕纸,每个月需要拨款1500块,这么多厕所,一年下来,预算根本不够。
为了让使用者拥有「一张有尊严的擦屁股纸」,我开始找各种产品。市面上的公厕供纸设备主要有两种,扫码取纸和刷脸取纸,存在两个问题,一个是违背了公共设施设计的原则,不能造成二次排队。第二个是这些方法都有泄露个人隐私的风险,不能为了厕纸侵犯个人隐私。而且,传统的供纸还存在过度浪费纸张的问题。
没有合适的产品,我们只能自己研发。首先,取纸机怎么才能省纸?我安了一个感应,只要一伸手,吱儿,自动吐出一张一米二长度的纸。但纸从哪里来?让商家出钱,一定得有商业价值,贴小广告那种肯定没有人愿意,臭烘烘的环境,谁也不会仔细看。那么在1米X1米2的厕所的空间里,唯一空着的是耳朵,伸手取纸时,让厕纸机说一句话,某品牌免费为您提供厕纸,既不扰民也为商家打了广告。
武洲和团队研发的取纸设备。
这段时间,我和团队在新疆喀什改造厕所,也是以商养厕模式的其中一个落地项目。赢利点非常多,比如户内户外的广告,周边的商铺。在新疆,我特别想配套一个水果店,35平米,水果摆得琳琅满目,多合适。里面最重要的原则就是,当游客来到这里,TA是觉得我在水果店上厕所,还是在厕所里买水果。
最早在国外学习厕所的时候,我看到过一个30年前建造的厕所,当时这个地方还是山区,这间厕所是专门给山里孩子到城市上学时使用的,墙非常矮,有一个瞭望台,孩子如厕时可以观察外面的情况,如果有坏人,能够及时预警,保护自己,非常人性化的设计。现在,这里已经发展成城市繁华区,但这个儿童厕所还在,只是稍微翻新了一下。
这个案例给我带来很大的震撼。刚才我们提到的很多厕所,恨不得盖完三天,臭了,就拆掉重新再盖,但为什么这个厕所可以保留下来?因为一个好的厕所是有生命的,是可以跟城市一同发展成长的。
从长远来讲,这就是我心目中理想的厕所应该有的样子。但在此之前,我们还是要从最基础的做起,标准就几个字——不湿、不臭、不黑、不滑。翻译过来就是安全、舒适、干净、卫生,能少用水、节约水,进而可以将人类的排泄物作为一种资源再利用。
前段时间,我跟一个朋友聊天,他说,我觉得你做厕所改造这件事没有头的,是一个没有结果也不会成功的行业。但我和他说,我选择这个领域的时候就知道,人的一辈子能活多久,我们又是从头开始改造厕所,能搭起厕所研究的第一块小石头,我就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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