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父亲的荣与辱

tilamisu @ 2024年04月10日 一种生活

 壹



我的父亲是新中国第一代建筑工人。
  我上小学前见到他的时候是不多的——他大部分日子不是家里的一口人,而是东北三省各建筑工地上的一名工人。东三省是新中国之重工业基地,建筑工人是"先遣军"
  那时的我便渐渐习惯了有父亲却不常见到父亲的童年。
  我上小学二年级那一年,父亲所在的建筑工程公司支援大三线建设去了,父亲报名随往。去与不去是自愿的,父亲愿去。作为新中国第一代建筑工人,他觉得能在国家需要时积极响应号召,是无上之光荣。
  父亲远赴外省之前,母亲与他几次发生口角——因为水泥。
  当年的哈尔滨,除了道里、道外、南岗三处市中心区,大多数居民社区其实没有什么明显的城市特征可言,多是一片片的泥草房,即黄泥脱坯所建,稻草为顶的一类房子。长江以北的中国农村,家家户户住的基本是那类房屋。而住在哈尔滨市那类房屋内的,大抵是1949年以前"闯关东"的农民——我的父亲也是。他们没钱在市中心买砖房,城市也没能力解决他们的住房问题。他们只能自己动手解决,并且,也是买不起水泥和砖瓦的。所以,只得在经允许的地段自盖那类泥草房,形成了一片片当年的城中村。
  

那类房屋,每年都须用黄泥抹一层外墙。因为经过一年的风吹雨打,起先的一层黄泥处处剥落,土坯墙体暴露出裂缝,如不再补一层泥,冬季必然挨冻。俗话说,"针尖大的缝隙斗大的风"啊。
  为使黄泥不易剥落,人们想出了多种多样的和泥之法。普遍的经验,是将草绳头,破袋子、草帘子拆开,剪为等长的干草截搅入泥里——那个年代,除了市中心,农村进城的马车几乎随时随地可见,城里人只要留意,草绳破草袋子草帘子也几乎处处可以捡到。甚至,这一户城里人家可以向那一户城里人家借到铡刀。足见,某些所谓城里人家"城市化"的历史有多么短。他们转变身份之前,即将某些农具带人城里了,预见必会有用,也将完整的农村生活习惯带人了城里,如养鸡鸭,养猪。少数人家,虽已人城市户籍,却无工作,靠围一块地方养奶牛卖牛奶为生。像在农村时那样,以土坯盖房屋,以泥草维修房屋,对于他们是轻车熟路之事。对于我的父亲也是。
  然而成为城里人后,毕竟会学到新的经验以使干后的墙泥结实——将炉灰拌入泥中,便是很城市化的法子。但一户人家烧一冬季的煤,其实煤灰多不到哪儿去,即使挺多也没处堆放,用时还需筛细,挺麻烦。所以,此法往往只在和泥抹内墙、炕面、窗台或锅台时才用。在当年,筛细的炉灰对于寻常百姓人家便如同水泥了。
  记得有一年,一座炼铁厂搬迁了,引得许多人家的老人女人和孩子纷纷出动,带着破盆、破筐,推着小车争先恐后地前往。
  去干什么呢?
  原来铁厂的某处地方,遗留下了厚厚一层铁锈——聪明的人不约而同地想到,将铁锈和到泥里,干后的泥面一定不容易裂,大约也比较能经得住水湿。事实果然如此,并且泥面呈褐色,也算美观。
  我家住的虽然是当年的俄国难民遗留的小房屋,已有三十几年历史了,地基下沉,门窗歪斜,早已失去了原貌,比刚住几年的草坯房差多了。父亲早已开始用黄泥维修了。
  

某年父亲和泥抹房子时,母亲又一边帮他一边唠叨不休:"说过几次了,让你从工地上带回来点水泥,怎么就那么难?"
  父亲那时每每板起脸训母亲:"再说多少次也白说!从工地上带回来点儿?说得好听,那不等于偷吗?水泥是建筑行业的宝贵物资,而我是谁?……"
  母亲也每每顶他:"说来听听,你是谁?你不就是十七岁闯关东过来的山东农民的儿子梁秉奎吗?"
  父亲则又不高兴又蛮自豪地说:"不错,那是从前的我,现在的我是中国第一代建筑工人,中国领导阶级的一员!休想要我往家里带公家的东西,你那是怂恿我犯错误,有你这么当老婆的吗?"
  "抹抹窗台、锅台、炕沿,那才能用多少水泥?怎么话一到你嘴里,听起来就是歪理了呢?"——母亲光火了。
  "我把咱家的窗台、锅台、炕沿用水泥抹得光溜溜的了,别人一眼不就看出来了吗?你当别人都是傻子?如果谁一封信揭发到我们单位去,班长我还当得成吗?"——父亲也光火了。
  "那就不当!不当又怎么了?我问你,那么个小破班长,不当又怎么了?"
  母亲则将铁锨往泥堆上一插,赌气不帮他了。
  为了修房屋时能否有点儿水泥,父母之间不止发生过一次口角。
  当年我的立场是站在母亲一边的。我讨厌窗台、锅台、炕沿经常掉泥片儿的情形。依我想来,就是一次带回家一饭盒水泥,几次带回家的水泥,也够将我们的小家很主要的地方抹得美观一点儿了。当年我也挺轻蔑父亲将自己是一名建筑工地上的工人班长太当回事儿的心理。在这点上,我的一辈子与父亲的一辈子完全不同。父亲当他的班长一直当到文革开始那一年,以后不再是班长了,似乎是他心口永远的"痛"。而我这一辈子,从没在乎过当什么。不管当过什么,随时都可以平静对被"免去"的结果——只要还允许我写作。而今,连是否"允许"我继续写作都不在乎了。快七十岁的人了,爬格子爬了大半辈子了,一旦不"允许"了,不写就是了。
  父亲去往大西南的前一天晚上,母亲又与他闹得很不愉快,还是因为水泥。
  母亲一边替他收拾东西一边嘟哝:"说走就走,一走还去往那么老远的省份,把这么个破家丢给我和孩子,叫我们往后怎么办?你看这炕沿、窗台,还有外屋那……"
  父亲打断道:"还有外屋那锅台是不是?你就别叨叨了,饶了我行不行?我还是那句话,占公家便宜的事我肯定不干,因为我是领导阶级一员,领导阶级得有领导阶级的样子!"
  父母之间的不快,使父亲与我们临别前那一个晚上的家庭气氛沉闷又别扭。
  

我上初一那一年夏季,父亲自四川归来。他这一次探家历时六日,先要从大山里搭上顺路卡车到乐山,再从乐山乘长途公交至成都,而后乘列车至北京,从北京至哈尔滨。当年直达车每日一次,没赶上的话,只得等到第二天。如果还没买到票,还得再等一日。直达的票极难买到,父亲便索性一段段向北方转乘。因为根本无法确定到哈时间,父亲就没拍电报要家人去接他。
  他是很突然地进入家门的,在晚饭后那会儿。当时家中有位邻居大婶与母亲唠嗑,不唯那大婶,母亲和我们几个儿女也讶然不已。他带回了太多东西,肩挎一截粗竹筒,一手拎一只大旅行袋,还背着一只不小的竹编背篓,很沉。我和哥哥帮他放下背篓,见他的蓝工作服背一片白,像是被面粉搞的。
  母亲用扫炕笤帚替他扫时,邻居大婶惊诧地说:"唉呀妈呀,你家梁大哥太顾家了,还从四川那么远的地方往家里带东西啊!四川不是出水稻不出麦子的省份吗?"
  父亲无言地笑笑,没解释什么。
  等邻居大婶走了,父亲才说,背篓里那两个布袋子装的不是面,而是白灰和水泥。
  母亲心疼地说:"你中魔了?那是非往家带不可的东西吗?"
  父亲说:"是啊,我要了你的心愿,用水泥把咱家窗台、锅台、炕沿抹得光光溜溜的,再把咱家屋刷得白白的,也让你见识见识中国第一代建筑工人干活的质量标准!"
  母亲愣愣地看了父亲片刻,一转身,双手捂面无声而泣。
  我们的家在父亲连续几天的劳累之下旧貌换新颜了。粗竹筒里装的是十来份奖状,都是晚报展开那么大幅的。花钱仔细得要命的父亲,居然舍得花钱买了十来个相框。当十来份奖状镶人框中,分两排挂在迎门墙上后,简直可以说很壮观,使我们的家蓬荜生辉了。
  片警小龚叔叔来家里看父亲,而父亲去工友家尽自己的探家义务去了。小龚叔叔扫视两排奖状,正了正警帽,庄重地敬了个礼说:"向支援大三线建设的建筑工人致敬!"
  母亲将小龚叔叔的敬意告诉了父亲后,父亲红着脸笑了,笑得满脸灿烂辉煌…


        贰


1978年,我回哈尔滨探家时,父亲已六十二岁了,退休不久。因为家中生活困难,单位照顾他,特批他晚退休两年。退休与没退休,每月差二十元左右呢。在1978年,二十元对任何一户普通城市人家都是一笔关乎生活水平的钱数。
  自1966年文革发生后,父亲两年没再探过家。1968年我下乡了,从此与父亲南北分离,天各一方。算来,十余年没见过父亲了。
  我又见到了父亲,他已是完全秃顶,蓄着半尺长白须的老头了。
  那年我二十九岁,不太觉得自己与十年前有什么区别,但父亲的变化着实令我暗自神伤,感慨多多。父亲不仅是一个老头了,而且,分明还是一个自卑的老头了。似乎,不知从何时起,他那种"新中国第一代建筑工人""领导阶级"之一员的光荣感、自豪感,被某种外力摧毁了,彻底瓦解了。为了使他开朗一点,起码不那么像个哑巴似的,我经常主动找些话题与他聊,然而他总是三言两语地应付我,一次也没聊成。
  一日,家里收到一封挂号信,是父亲单位从四川寄来的——一份"政治问题"审查结论书,写的是关于父亲系"日本特务"之嫌疑罪名,实属诬陷,彻底平反。而关于父亲在文革中的错误言行,经复查一一属实,维持原处分。
  

我大愕。
  问父亲:"日本特务"之嫌是怎么回事?
  父亲说,那是因为自己当时说几句日本话跟工友开玩笑惹出的祸。自己是从"伪满时期"过来的人,会说几句日语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啊。
  又问:文革中的错误言行是怎么回事?
  父亲说,"停产闹革命"时,他想不通,确实说过一些话,如——"普通的工人阶级文化程度都很低,文化大革命跟咱们没多大关系。""工人都不做工了,农民都不种地了,这么闹下去,天下大乱还只是乱了敌人吗?"
  再问:"后来号召'抓革命,促生产'了,那时怎么没为你平反呢?"
  父亲吞吞吐吐地承认,自己当年还先动手打了批斗他的人,一拳将对方打得口鼻出血,这当然激怒了对方,围殴他。他也被激怒了,抡起了铁锨,差点儿劈死了一个人……
  这太符合父亲的性格了。不问我也想象得到,父亲肯定因而大吃苦头。
  我说:"爸,你别管了。你的事,我管定了。"
  

我当即复信,在信中写了几多"你们他妈的""混蛋王八蛋"之类,总之是骂了个淋漓痛快。信末,限对方在我要求的时间内给我以答复,否则我将亲往四川,找他们当面算账。
  如今想来,我还是认为,那是我生平写过的最好的信之一。
  当年,那也太符合我的性格了!
  为了等到回信,我推迟了回北京的日子。在我要求的时间内,家里收到了回信。是一封措辞极为客气、恳切、委婉,承认他们思想认识有局限性的信——结论嘛,自然是按我要求的那样,一概平反,赔礼道歉。
  我将那封信读给父亲听时,他一动不动地仰躺床上,眼角不停地流下老泪来。
  自那以后,父亲"幽闭"般的沉默寡言终于不再,颇愿与我这唯一上过大学的儿子交谈了。有时,甚而是主动的。
  于是,我也就了解了他的某些屈辱经历——不是解放以前的,而是解放以后的;并且,如果我不讲,弟弟妹妹们是不知道的,连母亲也知之不详。
  毕竟他是新中国第一代建筑工人,一名获得过许多奖状的优秀建筑工人,故有人暗中保护过他。他被派遣到一座山上独自看仓库,以示惩罚。一年见不到几次人,连猫狗也不许养。倘允许,父亲当年是宁愿与一只小猫或小狗分吃自己那一份口粮的,但绝不允许。父亲也从没有过"半导体"。即或有,在大山里也收听不到什么广播,而且那是更不允许的。也没有任何读物。非说有,便是家信了。家信辗转到他手中,比以往晚一两个月的时间——得由上山拉建材的人带给他,还得那人愿意。
  

那些年里,父亲自制织针,偷偷下过几次山,向村里的妇女们请教,以极大的耐心学会了织衣物。他寄给我们的线背心、手套、袜子、围巾,便是那几年里的成果。他收集建筑工人们丢弃的破劳保手套,洗净,拆开,于是便有了线。父亲的织技发挥到最高水平,也只不过能织成一件背心。
  文革结束后,他仍留在山上,反而不愿下山了。到了退休年龄,他还独自留在山上。那时他已有伴了——一只被他发现,由小养到大的狍子。
  六十二岁他不得不离开那座山之前,将狍子带往深山放跑了。他说,如果自己不那么做,狍子肯定会被上山的工人们弄死吃掉的。
  他还说,即使在看仓库的那些年,他也完全对得起国家发给自己的六十二元工资。因为他不只看仓库来着,还在山坡开出了几大片地,用自己的钱到村里去买菜籽种菜。每隔几个月,山下的工地食堂便会派人派车上山拉走,多时一次能拉走两卡车。
  "我好后悔。起初我是瓦工,瓦工最高是七级。我到四川之前就是四级瓦工了,可是偏让我当水泥工班长。水泥工最高才六级。退休前终于给我涨了一次工资,也不过是五级水泥工。同级的水泥工与瓦工相比,每级少几元钱呢。熬到五级,少十几元钱呢!……"
  这是我从父亲口中听到的唯一的抱怨话。
  他一向说:"他们对不起我。"
  从不说:"国家对不起我。"
  他是新中国第一代建筑工人,工龄三十余年,退休后的工资是四十六元,我记不太清了,总之是四十几元而已。
  父亲的身体一向很好,偶尔生病也就是吃几片药"扛过去"罢了。即使患了癌症,也没住过一天院。何况一检查出来便是晚期,住院也是白住。
  我服从他的意愿,使他得以"走"在家中。在一个中午,我与他并躺床上,握他一只手,他就那么静静地走了。
  三十余年间,他享受公费医疗待遇的钱,加起来不超过三百元。
  我曾问他:"爸,你是工人的年代,工人是我们国家的领导阶级,你觉得你真的领导过什么人吗?"
  他沉默良久,才以低缓的语气回答:"我明白你的话是什么意思。但凡是一个国家,哪一个国家没有几种说法呢?有些事是不必较真的,太较真没意思。"
  片刻,又说:"我作为新中国第一代建筑工人,对得起发给我的每一份奖状,这就行了,是不是?"
  我反而不知再说什么好了。
  我觉得父亲也算是幸运的,退休早,避过了后来千千万万工人的下岗。
  而如今退休工人们普遍一千七八百、两千多元退休金的待遇,父亲却没赶上。这对于他,又不能不说是终生憾事。
  如今的退休工人们,比如我的弟弟妹妹们,时常抱怨"那点儿"退休金太少,根本不够较宽松地来花,但比起父亲当年的四十几元退休金,委实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啊!
  联想到新中国第一代、第二代、第三代工人们,不禁生出疼惜不已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