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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栋高楼的三十一层,扶霞打开酒店房间的房门把雨珈和我,还有成都本地媒体的两名记者迎了进去。
房间不大,透过落地窗,能看到市中心的天府广场,周围是近年来不断生长的天际线,有闪亮的玻璃幕墙,在初夏的阴天里显得精致而昂贵,但我的目光被伏身在低处的一片斑驳吸引了,那是幸存于市中心的一片老旧小区,灰扑扑的,有点破烂和无精打采——屋顶的防水层像是鱼身上因为挣扎而受伤的鳞片,就快要四散零落了,这些老房子盼望着被时代淘汰,以腾挪出新的可能,但在我看来,会忍不住去想,在这样的老房子里,得发生过多少具体的生活,一日三餐、非常普通但绝对四川的生活,在某种意义上,它们比崭新的高楼要有意思、有价值。
这也是我读《君幸食》的感觉,扶霞在新书里满怀着爱意和激情看向了中餐历史的深处,然后把一盘盘有意思、有价值的中餐好菜端给了读者们。
阅读《君幸食》,我开始的时间要早于手上这本不同于译文纪实系列朴素风格、分外"桃红柳绿"的纸质书,不,我也没有买更早出版的英文版,而是经由译者何雨珈在翻译《君幸食》过程中的只言片语,窥见了一点扶霞这本新书的深和广。
以下是我和雨珈的某次聊天记录:
雨珈:霞姐吃了虾籽柚皮,我吃都没吃过,听都没听过。
我:霞姐吃过你没吃过的中餐可海了。
然后我赶紧查了一下虾籽柚皮是什么好东西,吞了半天口水。类似的情况在雨珈的翻译过程中多次发生,也让我对《君幸食》充满了期待:相比《鱼翅与花椒》的个人体验,《寻味东西》的环球奇趣,新书会不会是一本中国珍稀好菜觅食指南?
拿到书并迅速而贪婪地读过后,我的好奇得到了回答:是,也不是。
扶霞做的菜
在《君幸食》中,确有类似虾籽柚皮,甚至更罕有、珍稀的美食,但更多的则是中餐的日常,是每一家的厨房里可以轻易盛出的清粥小菜,但这一切不过是扶霞在新书中的开胃菜,她的主菜、野心,是自己研究中餐三十年的经历和经验,正如《君幸食》的英文标题Invitation To A Banquet,扶霞这次端上的是一席大餐。
小学刚开始学写作文的时候,老师总会讲架篇行文要做到凤头猪肚豹尾,开头一鸣惊人,中间殷实厚重,结尾铿锵有力。《君幸食》一开篇,扶霞却宕开一笔从自己和西方同胞们吃过的不正宗中餐写起,就是欧美电视剧电影里角色将就对付一顿,而中国观众会嗤之以鼻的那种中餐。也不是欲扬先抑,在扶霞的笔下,这些似是而非的西式中餐——炒杂碎、糖醋肉球——是扶霞这个泰晤士河"打渔人"从童年起就偶尔会穿过的狭窄洞口,然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她偶然掉落在了成都,于是一切豁然开朗,进入了味觉体验乃至文化体验的桃花源。
这本书,就是扶霞的《桃花源记》,点睛调料是其中的学术气质,如同她喜欢的花椒,是轻微的闪电,让人神清气爽。
相比《桃花源记》里的武陵人,扶霞无疑是幸运的,她可以一次又一次地重回自己的桃花源,小住、长住、浪游,用舌尖去丈量所有的未知,然后就有了这本《君幸食》,扶霞将在桃花源里三十年的经历,一切体验的来龙去脉做成了一席大宴。
除了开头对欧美中餐的温柔批评,扶霞在《君幸食》的"猪肚"部分扎扎实实安排了四个章节,分别探讨了中餐的源起、食材的选择、烹饪的技艺、食物和思想,其中的每一章都以一道菜作为引子,引出自己关于中餐的体验、研究和思考。前文让我和雨珈这两个自诩为有点造诣的吃货汗颜垂涎的虾籽柚皮自然就是扶霞体验过的一道中餐好菜。
但最让我产生进食冲动的,并不是这类大菜、功夫菜,而是扶霞笔下的日常。在写谷物的一章里,扶霞笔下的白米饭变成了平日的珍珠(当然,译者雨珈的妙笔也功不可没),作为一个喜欢吃也关心健康的人,平日里很容易把精米精面省略掉,但读到这一章的时候,恨不得立刻就去厨房里焖出一锅莹白饱满、粒粒饱满的米饭,只配一小碟红油淋漓的萝卜干,也许还有三五片香肠,就这么吃下去。
扶霞做的泡饭
后来想了想,每当我生病不舒服时,最想吃的 comfort food 正是一碗白米饭配妈妈炒的青椒肉丝,吃的时候也是多吃米饭,青椒肉丝的肉香、油香和鲜辣是点缀,胃口和心情的抓手还是大口米饭带来的踏实感,在我想到这一点之前,扶霞已经四两拨千斤地写出了米饭是中国历史上频繁匮乏中最珍贵的存在,所以"饭"这个词在中文中才被赋予了如此多的意义,成了我们文化的核心意向,当然,能"下饭"也就成了任何一道中餐菜品最闪耀的勋章。
类似这样,让身为中国人而醍醐灌顶的寻常内容还有很多,写蔬菜、写豆腐、写猪肉,扶霞都怀着远超中国人的热情在表达,寻常在她笔下变得奇峰突起,甚至阅读过程中时不时会疑惑一下:真有这么好?这么厉害吗?
但疑问转瞬即逝,毕竟扶霞体验过的中餐,远超我的人生经验,学着她去体验自己的文化,一定不会错,虽然短时间内吃不到虾籽柚皮,或者用两百条土步鱼的脸颊肉做的菜,但有了《君幸食》,再看自己的日日三餐,一蔬一饭,都有了发光的可能。
另外,让我作为中国读者以及文字工作者而惊讶的部分,是《君幸食》中扶霞对中文典籍的熟稔。
在线下活动中见过扶霞的人都知道,这个英国姑娘操着一口川普(四川普通话,又叫椒盐普通话),以至于会让人产生了错觉,她的中文,似乎,不太靠谱。但在《君幸食》里,扶霞把几千年里关于饮食的中文典籍翻了个遍,信手就是几句《离骚》,就是一段《会饮篇》,我在自己英翻中工作的间隙,感到困顿时就偷闲读上一章《君幸食》,看到里面的古文古诗,有种被偷家的感觉。好在后来的对谈中,她说自己主要引用的是汉学家们对中文典籍的英文再现,书中的原文多赖译者何雨珈的"还原"。
但无论如何,《君幸食》和《鱼翅与花椒》最大的不同正是扶霞带着学术研究的严谨,和丝毫不减、不逊前作的热情,在为欧美读者呈现中餐的博大精深。
不久之前,《君幸食》的英文原著Invitation To A Banquet荣获了英国表彰餐饮领域杰出品牌及个人的 Fortnum and Mason Food and Drink Awards 的 Food Book 大奖,证明了《君幸食》在欧美读者乃至从业者中受到的认可和欢迎。
图片来自扶霞微博
而扶霞也在对谈中表示,自己惊讶于中国读者们会如此喜欢自己的书,这种站在中间,挽起了东西的感觉让她觉得太妙了,当然,我对她站在东西中间的样子的想象,还配上了那把她从当年烹专儿(四川烹饪高等专科学校)领到的中式菜刀,以及她更早时候在英国买到的那口中式炒锅(现在还在用)!按照章回体小说的写作方式,这里似乎应该有句定场诗了:
"一刀斩碎西方偏见,一锅颠出东方至味。"
《君幸食》中还有一个细节让我非常感动,扶霞的笔写到了更多主流中餐以外的食物,她去到中国的各个角落,探索大众视野以外的中餐,如果说《寻味东西》里的白族生皮"冒险记"、鞭菜 DIY 看来已是足够惊险,那《君幸食》里的探索已经有点长风几万里一般的气度了,但又是温柔博爱的。
扶霞看向历史,看到了众多的胡食、夷食,自远方而来,来了就是中国菜,来了就适配中国胃,那些带来他们的人,也被中华文化接纳,吸收,然后一切不断幻化,最后成了冬日北京街头,一口铜锅里缭缭升起的水汽,拨开水汽,就看到来自茫茫草原的上好羊肉在滚水里翻腾,扶霞熟练地筷子夹起一片羊肉,用它蘸取汉代张骞从西域带回的芝麻做的酱,酱里还有同为西域来客的大蒜,喜辣的话则把明代终于从海上抵达的辣椒加了几滴,以辣椒油的形态,然后在这名英国人的嘴里嚼了起来,直到进入她的中国胃,这大概是我所能想到最美味的休戚与共。
《君幸食》也一直在做扶霞坚持做的事情,打破西方对中餐的偏见,甚至直接驳斥了自己同胞们在文化上的优越感,用她的经历和研究,去为欧美读者们拓展关于中餐的眼界,也从中餐的理念中多有采撷,去修修补补整个人类社会面对的问题。在扶霞笔下,中餐里的素食传统,点豆成金的豆腐,似乎都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帮助缓解整个人类正在经历的环境问题,当然由扶霞写来,显然不会是克己的苦行僧式方案,藏在《君幸食》书页里的答案,无一不是特别美味的。
如果要说《君幸食》在美味和严谨之外,有着些许的伤感,我猜大概是扶霞心底的一声喟叹:特定时空的中国终究是不可追了。
那些小桥流水、缓慢古老的中国,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消失,连带着一同走进历史的,还有其中存在过的生活,一些味道和食物,也被夹裹其中,远离了我们,扶霞有幸体验和记录,但等到疫情期间被困英国家中,开始提笔写下这席中餐盛宴时,有些好菜以及它们背后的一整个微小宇宙,已经湮灭了。仿佛我们在扶霞酒店房间里望见的成都老旧小区,它们终究会告别,只是它们一起带走的,不免让人会有点唏嘘。
扶霞在成都街头
因此,有一家餐馆在《君幸食》里频繁被提及,在扶霞的笔下,这家餐馆退守乡间,放慢速度,仿佛要凝出一块琥珀,把一些在这个时代以及未来注定会消失的中餐传统,收纳在怀中。我和雨珈看到这家频繁被提及的餐馆,艳羡同时又有了一丝嫉妒,感觉精神四川人,不,正宗四川人扶霞被江南分去了三分。但正是扶霞对四川、对江南、对中国每一寸土地上的人和美食无差别的爱,她才从 Fuchsia Dunlop 成了我们的扶霞啊。
至于这家餐馆叫什么,位于哪里,以及扶霞又安利了什么中餐好菜、宝藏餐馆,请翻开《君幸食》,像是中译本副标题说的,来"一场贯穿古今的中餐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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