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霞:那天去演讲是负伤忍痛上台的

beifeng @ 2024年07月23日 一种生活




▲2024年6月28日,林青霞荣获"影响世界华人特别致敬大奖" 图/SWKit邓永杰 摄


在回程的车上我跟校长秘书打听,可有一间专门照X光的诊所?

一位穿着短裤的老伯从我身边走过,我没在意,以为是打扫厅堂的工人。原来他就是放射师……临走时我把口罩取下请他跟我站在车前合照,他淡淡地说:"其实我是周杰伦的舅舅。"我学他的样子和口气回了一句:"其实我是林青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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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首发于南方周末
文 / 林青霞

编辑 / 邢人俨





其实我那天去演讲是负伤忍痛上台的。



前一天早上在台湾清华大学会馆从床上滚下地,肋骨撞在石板上,时间是清晨六点,平常这个时间点我才刚上床,二十年如一日。因为台湾清华大学毕业典礼安排我早上十点演讲,九点半必须出发,我预估了一下,吃个早点、洗头洗澡、梳头化妆、换博士袍,至少要两个小时,于是我最晚得七点半起床。六月十五号演讲,我两个月前,已经下猛药调时间早睡早起。六月十三号晚上十一点我先吃半颗安眠药,心想趁睡着前再背一遍演讲词,虽然工作人员会在讲台上为我放置讲稿,但我还是希望能够看着学生的眼睛跟他们自然地交流。十一点半我再吞一颗,准备把自己打昏,不知为什么这一颗半还是令我彻夜难眠,眼看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心里发急再吞半颗,就不知不觉昏睡过去了。等我再有感觉一个大转身,啪的一声巨响,那是我肋骨撞到石板的声音,心想这下不妙,肋骨会不会断?我再也睡不着了,左胸疼痛,平常很能忍痛,心里琢磨着该不该去照个X光,又怕麻烦人家。校方上午已经安排好了去新竹客家村参观古屋,我觉得没什么大碍,就行程照旧,在一座家庙前突然下起大雨,我和高为元校长一行四人只能跑到一家旧书店喝咖啡,在满室书香里,面对着明亮的窗户,大雨哗啦啦地打在树叶上,我边啜着香浓的热咖啡边观雨景,雨水清洗着盛夏翠绿的叶子,这让我忆起小时候在树丛中淋雨的情景,一杯咖啡在手与好友闲聊,这已是幸福。



在客家村吃完简单的午餐,校长有事先折返校园。我起身时感觉肋骨咯噔一声,内心暗忖,肋骨会不会错位?会不会内出血?万一这样,小命不打紧,但是会影响第二天的演讲,还是去照一照好知道个究竟。在回程的车上我跟校长秘书打听,可有一间专门照X光的诊所?我觉得没有必要去大医院。一直沉默的司机开了口:"我知道一间,非常私密,不会碰到人的地方,我十年前照过,还不错。"秘书正在犹疑地想查一查,我拍板:"就这家!"司机没开多久就停在路边,一间都是落地玻璃的门面,一扇门写着"某某X光",另一扇门写着"考试及格 放射师主持"。秘书敲门交涉了好一会儿才挥手叫我们进去,我进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部亮锃锃的黑色大轿车,几乎占了厅堂的一半,另一半放着一张窄长条的桌子。我径自走去看墙上用镜框框住的两张证书,一张是医事放射师证书,一张是医事放射所营业执照,有点放心了。一位穿着短裤的老伯从我身边走过,我没在意,以为是打扫厅堂的工人。摄影师阿杰叫我去看看右墙上的画,我说:"哦,毕加索,虽是印刷品,至少表示对品位是有追求的。"老伯脸上没有表情,拿了一张白纸:"写下你的出生年月日和姓名。"原来他就是放射师,我毫不犹豫地拿起笔唰唰唰地写上:1954年11月3日Brigitte Lin,旁边的阿杰都来不及阻止我写名字,一看我写的是英文名就不出声了。



我问老伯,可以从脖子照到腰吗?他很有性格:"那不然要怎样?"我忙解释摔下床伤了左侧,以为会只拍左侧,心想既来之则安之,就拍个大半身吧。他见我怪可怜的,对我说话语气也放软了。我和秘书走入照X光的房间,倒抽一口气,迎面而来的是两面油着黑漆的砖墙,黑墙顶上一条粗短的大铁链,铁链由上到下挂着三条又粗又长的电线,倒U字形的铁链几乎占了整面墙,左侧一台泛黄的X光机器,中间放了一张泛黄老旧的木床,心想千万别让我躺在床上。那天穿着胸前荷叶边滚着银色铜线的衬衫,必须换掉。老伯把椅子上的花花浴袍递给我,我五根指头捏着,不敢露出嫌弃的表情,看了看秘书。她穿着件肉色没有扣子的针织薄外衣,我问她借了穿上,有点透明,我双臂环抱在胸前,老伯进屋,我说你这机器有点旧,他说已经换了四台了,我讨好他说,旧机器可能照得更清楚。我贴着X光机,老伯熟练地按了一下,两秒钟完成操作,还真快。



等我穿好衣服出来,X光片已经高高地挂在墙上,老伯惜字如金:"骨头没有裂,没有瘀血。"我松了一大口气顽皮地说:"那我可以乱动喽。"他和颜悦色地说:"那也不用乱动。"心情放松后拿着手机好奇地东拍拍西拍拍,问他可不可以拍证书,他说那有什么好拍的,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泛黄的名片给我,名片上只有名字和诊所电话,没有手机号码,没有电邮地址,阿杰说这肯定是几十年前的名片。



其实我是一直戴着帽子和口罩的,因为感觉这整件事挺有趣,所以跟他多聊了几句。对于车子停在厅堂里也很好奇,他解释得倒很有人情味,他说这样去他那儿的人才可以把车停在门口的停车位。临走时我把口罩取下请他跟我站在车前合照,他淡淡地说:"其实我是周杰伦的舅舅。"我学他的样子和口气回了一句:"其实我是林青霞。"周围的人都忍住笑,他说:"我知道。"我这才惊讶地说:"你怎么知道?我写的是英文名字。"他说:"这样就已经知道了。"



▲林青霞在诊所车前留影 图/SWKit邓永杰 摄



上了车后司机、秘书、我、阿杰都笑得人仰马翻,阿杰说:"你们两个像华山论剑,他亮了剑,你也回亮一剑,这还真得是你亮才好笑。"老伯说周杰伦的妈妈是他姐姐。阿杰说他开这间诊所绝对不是为了赚钱,一定是因为喜欢和想帮助人,我想也是,照一次五百五十元台币要做多久才能买到那辆轿车啊,我猜他或许是大隐隐于市。



电话里我把这件事绘声绘色地说给金圣华听,她边听边笑,还说这会不会是给黑社会看病的地方。



晚上到校长家吃牛排,一进门就叫大家放下所有事情,先听我讲故事。我边说边演,校长紧张得不得了,他觉得必须对我的安全负责,我说得眉飞色舞,步步推进,校长脸涨得红红的,两只手捂住嘴巴,惊叫了至少三次:"是不是黑社会?是不是黑社会?是不是黑社会?"我还没说到舅舅那part,校长已经忍不住叫停,他必须去倒杯红酒缓一缓,我们大家举起酒杯互相敬酒。然后我继续说故事,等到舅舅出场,大家笑得前俯后仰,红酒差点洒在地上,我虽然胸口疼痛,却依然嘎嘎嘎地大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摔个大跤赚个故事,值得。



回到香港,阿杰说他有个朋友跟周杰伦很熟,他一定要传我跟老伯的合照给他,让他去问问周杰伦那人到底是不是他舅舅。周杰伦很快回复了,确实是他舅舅,但是他很好奇,为什么我会跟他舅舅合照?阿杰说等姐姐写出来你就知道了。



我把故事讲给香港朋友听,朋友们都怪我太大胆,居然敢在里面换衣服,要是给人偷拍照片就完了,我说还好是舅舅,要不然现在肯定怕得不得了。一时之间大家舅舅、舅舅地叫得好亲切。



金圣华做人非常地小心,对朋友也很关心,她苦口婆心地劝我再去照一次,她说有的像发丝一样的裂纹第一次照不出来,第二次照才发现,见我不情愿才把她母亲曾经发生过的同样的情况告诉我,我这才肯去养和医院检查。医院一定要有医生看片子才行,我拍了两张,一张半身的,一张左胸的,医生研究了很久再对照舅舅拍的,最后告诉我裂了两根肋骨,左胸第四条和第五条,大约需要两个月时间等它们愈合。



▲2024年6月28日,林青霞一袭红裙出席"2023-2024影响世界华人盛典"活动 图/SWKit邓永杰 摄



六月二十八号凤凰卫视颁一个"世界因你而美丽——影响世界华人特别致敬大奖"给我,镜头前的我一袭红裙,精神奕奕地上台,跟徐克导演谈笑风生,其实我肋骨还裂着,依然隐隐作痛,并且十天前得了新冠,声音沙哑、流鼻水,咳嗽才刚刚好。



虽然我摔了肋骨,虽然我得了新冠,但我非常感恩,感恩从床上滚下时脸没有刮花,感恩肋骨撞裂却没有大碍,感恩得了新冠在上台领奖前就好了。



其实我,很幸运。



来源:南方人物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