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名字 | 淡豹

haizei @ 2024年10月25日 乐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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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班起码有两三个雪,三四个冰。每当介绍自己的名字,我会故意把它放进这样一种"东北叙事"里,我是寒冷大地上的人,那里的人生活方式依赖于气候,情绪也跟天气大有关系,其审美也需要欣赏冬天的晶莹。进入现成叙事总是方便的,自己不再是一个人,不再是自己。




三字名里,雪字通常放在中间,冰放在第三字。这可能与音韵有关,让名字读音上扬。浪漫一点想,是雪不能久留,冰总归发生在雪后。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其实是现实的倒转,或者说,雪飘是冰封的大地上隔一段时间会有的一点回暖、一点休息。



所以,介绍过自己的名字后,席间大家就会开始交流认识多少个叫雪松、雪峰的,男生,多少个上一代的雪丽、雪华、雪梅,这一代的雪飞,则是女孩。



我还有过一位小学时的自然课老师,叫白雪冰,师范毕业后直接分配到我们学校工作,他来时我们这些小孩二年级,却已经是颇有阅历的老生了,而他戴眼镜、个子很小、上讲台时会脸红,我们就常常笑。一直笑了一年,到三年级开学后,不知暑假中发生过什么,或者白老师去找寻了什么样的历练,白老师带来了一种新技术:上课铃敲响后,他双手支在讲台上,身体凝固了一般,神色不动,静等我们笑完。大家笑过了,笑声从整齐变到稀疏,还总有人像不够似的,抻着多笑几声,直到再笑就尴尬了,可乐的变成自己,有点没意思似的,声音渐细,直到安静。这时,他会顿几秒,再开始说话。脸还是微红的,而几秒之间,是崭新的底气,让人钦佩。一堂课上下来,大家没那么皮了,不大重要的自然课变得重要了一些。这样如是两三次后,每次打上课铃、白老师夹手夹脚的走进教室时的那第一段习惯的笑声也不明显了,变成一种渐弱的喧嚷。



可惜自然课每周只有一次。也许因此大家容易忘记新习惯,也不那么怕惩罚。几周后一堂自然课上,两个同学八成是约好了——不知是否是故意,那位同学自己可能也不知道,有时人做一件事只是为了试试,哪想到什么后果呢?尤其小孩,不觉得自己欺负了谁,通常都觉得自己是好玩,不然就是抗衡——在白老师走上讲台时,开始嘘他,声音像《猫和老鼠》里的杰瑞,尖尖细细的气声。白老师没说什么,开始等我们。这次,"等"不奏效了,几秒钟间,大家真心实意地笑起来,声音不算大,但持续很久,笑累了,停了一下,有人再开始笑,大家又跟上,真是堪称一波三折。白老师开始讲课时,真像是浑身没了力气。他卡壳时,又会有人再笑一下。



白老师若说有错,也只是个子小,新来的,皮肤又确实很白,并且是男生。在东北,"爷们儿失败"叙事里,男生小小的,又白,就先已经失败了,而且无人惋惜、无人能救,毕竟那样不够爷们儿。不爷们儿的人,失败也不让人心疼。而且他来上课的第一次或第二次,上到一半,教学组长老师开了教室后门走进来听课,白老师显然地顿了一下,那位老师在后面拉了张椅子坐下来听课,跟他打了个招呼,"小白"。这样称呼,确实把老师变成了一个小个子男孩,让人更愿意去稍微欺负一下。再说老师的父母也有错,为什么要起这样一个像女孩的、彻底素净的名字呢?太娇气了,就让人想去试探一下。小孩真是轻松潇洒,集体面对一个吃力的、没有太多权力的成年人时,后者败下阵来。



我度过了在课堂上发笑的年纪。现在,像曾经的老师们说的那样,真的是"学习不是为了老师家长,只是为了你们自己"了。我喜欢上了学习,真想不到。



我也度过了给孩子起名字的年纪,知道最好要普普通通的,就算上一个时代的普通是雪梅,这一个时代的普通是昱涵。就算人之为人的任务,是停止对主流观念、关系的再生产,那也不是一个孩子的责任。小孩应该有权利不因为父母的决定而受到额外的关注,因为他抗衡不了。因为人聚成群体时,总可能产生恶意,而且谁也不觉得自己是恶意的。去看画展时不会说难听点话,回到家在网络上留言时,看到上上下下的评论,就开始说了。在办公室里看着对方的脸不会说,拿起手机就跟对面在对话框里说了。



为什么那么多雪和冰呢?因为寒冷的天气与许多事同在,比如植物会凋谢,只有杨树、松柏、白桦树精神。比如鼻炎和哮喘,大风刮得人吸吸溜溜的,从秋天吸到春天。比如跑不完八百米,不是因为体力,是因为风夹着空气中的灰土呛嗓子。比如运大白菜的马车,或者运木材的大货会碾过马路上的冰渣,摇摇晃晃,拐弯时容易翻到道边。"天气正变得寒冷",当我写这样的句子,是在写无可奈何。比如冰其实大多数时候是黑的,掺杂着煤渣在道边堆成冰包,一天天过去,塌得愈来愈黑,直到又下一场大雪,雪伴着风而来,沉重地裹住了黑暗的东西,整个世界清明洁净。确实是洗礼,其方法是暴虐地禁止,不准人类离开自己的房间。冰封才是实在的世界,"分外妖娆"是自窗内向外看一小块景观,被大自然做成盆景的人,非要去欣赏窗外的盆景。



所以人想要多一点雪和冰,让黑色与泥泞暂停。让雪下到令人无法出去了,也就不危险了。让冰封住道路,也就洁白了。漫长冬天里,静态的冰雪让人难过,暴雪打断冬天,即便春天还远。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在下雪的加拿大写诗,一首《暴风雪》(载诗集《穿过一无所有的空气》,由诗人李琬翻译,2024年出版)是来自北方的诗:




是她去更深处的时候了

深入她前方的暴风雪

既黑暗又明亮,像雪一样。



(节选自《暴风雪》Blizzard)



这是写希望的诗。因为人世间的暴风雪和诗歌不同,明亮的都是反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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