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芒种的歌

haizei @ 2024年06月05日 乐活

五点半到了。收了小提琴,放松弓弦,把琴和弓藏进匣子里,坐在北窗下的藤椅子里休息一下。一种歌声,从屋后的田坂里飘进楼窗来:

上有凉风下有水,
为啥勿唱响山歌?
……

辽廓的大气共鸣着,风声水声伴奏着,显得这歌声异常嘹亮,异常清脆,使我听了十分爽快。半个月以来的身体疲劳,和精神的苦痛,暂时都恢复了。

半个月以前,我进城去参加运动会。闭幕后,爸爸同我去访问新从外国回来的研究音乐的姨丈。姨丈说我很有音乐的天才, 于是爸爸出了二十五块钱,托他给我买一只小提琴,并且在他的书架中选了这册枯燥的乐谱,教我天天练习。当时我们听了姨丈的演奏,大家很赞叹。爸爸曾经滑稽地骗我,说姨丈娶了一位外国姨母,很会唱歌的。我也觉得这乐器的音色真同肉声一样亲切而美丽,誓愿跟他学习。为了我要进学,不能住在城里,爸爸特地请姨丈到我家小住了一个星期,指导我初步。我每天四点钟从学校回家,休息半小时,就开始拉小提琴,一直拉到五点半或六点。姨丈去后,由爸爸指导练习。练到现在,已经半个月了,弄得我身体非常疲劳,精神非常苦痛:我天天站着拉提琴,腿很酸痛;我天天用下巴夹住提琴,头颈好像受了伤。我的左手指天天在石硬的弦线上用力地按,指尖已经红肿,皮肤将破裂了。想要废止,辜负爸爸的一片好意,如何使得?他以前曾费七十块钱给我买风琴。为了我的手太小,搭不着八个键板,我的风琴练习没有正式进行,如今又费二十五块钱给我买提琴,特地邀请姨丈来家教我,自己又放弃了工作来督促我。这回倘再半途而废,如何对得起爸爸?倘再忍耐下去,实在有些吃不消了。

怪来怪去,要怪这册练习书太没道理。天天教我弹那枯燥无味的东西:不是"独揽梅,揽梅花,梅花扫……"便是:"独揽梅独,揽梅花揽,梅花扫梅……"从来没有一个好听些的乐曲给我奏。老实说,七十块钱的风琴,二十五块钱的提琴,都远不如一块钱的口琴。那小家伙我一学就会,而且给我吹的都是有兴味的小曲。凡事总要伴着有兴味,才好干下去。现在这些提琴曲"味同嚼蜡"。要我每天放学后站着嚼一个钟头蜡,如何使得!……今天的嚼蜡已经过去,且到外面散步一下。我从藤椅子里起身,对镜整理我的童子军装,带着沉重的心情走下楼去。

走到楼下,看见外婆一手提着手巾包,一手扶着拐杖,正在走进墙门来。姆妈上前去迎接她。我走近外婆面前,大喊一声"敬礼",立正举手。外婆吓了一跳,摇了两摇,几乎摇倒在地, 幸而姆妈扶得快,不曾跌跤。啊哟,我险些儿闯了祸。但最近我们校里厉行童子军训练,先生教我们见了长辈必须如此敬礼。对外婆岂可不敬?不过我自知今天因为提琴练得气闷,不免喊得太响了些。对面的若是体操先生,我原是十分恭敬的;但换了外婆,我刚才好像就是骂人或斥狗,真真对她不起!幸而姆妈善为解释,外婆置之一笑。然而她的确受了惊吓,当她走过庭院,到厅上去坐的时候,她的手一直抚摩着自己的胸膛。姆妈因此不安,用不快的眼色看我。我自知闯祸,就乘机退避。

走到门边,听见门房间里发出一种声音,咿哑咿哑,同我的小提琴声完全相似。听他所奏的曲子,委婉流丽,上耳甜津津的。这是王老伯伯的房间。难道王老伯伯也出二十五块钱买了一 口提琴,而且已经学得这样进步了?我闯进门房间,看见他坐在椅子里,仰起头,架起脚,正在奏乐。他的乐器是在一个竹筒上装一根竹管和两弦线而成的,形如木匠的锯子,用左手扶着,放在膝上拉奏。看他毫不费力,而且很写意,外加奏得很好听。他见我来,摇头摆尾地拉得越是起劲了。我一把握住他的乐器,问他这叫什么,奏的是什么曲。他把弓挂在乐器头上,全部递给我,让我观玩。说道:"哥儿有一个琴,我也有一个琴,你的值二十五块钱,我的只花三毛半。这叫做'胡琴',我刚才拉的叫做《梅花三弄》。你看好听不好听?"

我照他的姿势坐下,也拉拉胡琴看,觉得身体很舒服,发音很容易,远胜于我的提琴,而且音色也不很坏。我想起了:这是戏文里常用的乐器,剃头司务们也常玩着的,但所谓《梅花三弄》,以前我听人在口琴上吹,觉得很不好听,为什么王老伯伯所奏的似乎动人得很呢?我问他,他笑道:"这叫做熟能生巧。我现在虽然又穷又老,年轻时也曾快活过来。那时候,我们村里一班小伙子,个个都会丝竹管弦。迎起城隍会来,我们还要一边走路,一边奏乐呢。那时拉一只《拜香调》,我现在还没有忘记。"说着就从我手中夺过胡琴去,咿哑咿哑地又拉起来。这是一种低级趣味的音乐,爸爸所称为靡靡之音的。我原感觉得不可爱,但似有一种魔力,着人如醉,不由我不听下去。听完了不知不觉地从他手里接过胡琴来,模仿着他的旋律而学习起来了。王老伯伯得了我这个知音,很是高兴,热心地来指导我。不久,我也在胡琴上学会了半曲《拜香调》,而且居然也会加花。

窗外有一个头在张望,我仔细一看,是爸爸。我犹如犯校规而被先生看见了一般,立刻还了胡琴,红着脸走出门去。爸爸没有问我什么,但说同我散步去。便拉了我的手,走到了屋后的田坂里。路旁有一块大石头,我们在石头上坐下了。



"你为什么请王老伯伯教那些乐器?"爸爸的声音很低,而且很慢;然而这是他对我最严厉的责备了。我不敢假造理由来搪塞,就把提琴练习如何吃力,如何枯燥无味,以及如何偶然受胡琴的诱惑的话统统告诉了他。最后我毅然地说:"但这也不过是暂时的感觉。以后我一定要勇猛精进,决不抛弃我的小提琴。"

爸爸的脸色忽然晴朗了,怡然地说:"我很能原谅你。这是我的疏忽,没有预先把提琴练习的性状告诉你,而一味督察你用功,今天幸有这个机会,让我告诉你吧。你要记着:第一,音乐并不完全是享乐的东西,并非时时伴着兴味的。在未学成以前的练习时期,比练习英文数学更加艰苦,需要更多的努力和忍耐。第二,人生的事,苦乐必定相伴,而且成正比例。吃苦愈多,享乐愈大;反之,不吃苦就不得享乐。这是丝毫不爽的定理,你切不可忘记。你所学的提琴,是技术最难的一种乐器。须得下大决心,准备吃大苦头,然后可以从事学习的。从今天起,你可用另一副精神来对付它,暂时不要找求享乐,且当它是一个难关。腿酸了也不管,头颈骨痛了也不管;指头出血了也不管,勇猛前进。通过了这难关,就来到享乐的大花园了。"


这时候,夕阳快将下山,农夫还在田坂里插秧。他们的歌声飘到我们的耳中:
上有凉风下有水,
为啥勿唱响山歌?
肚里饿来心里愁,
哪里来心思唱山歌?
……
爸爸对我说:"你听农人们的插秧歌!芒种节到了,农人的辛苦从此开始了。插秧、种田、下肥、车水、拔草……经过不少的辛苦,直到秋深方才收获。他们此刻正在劳苦力作,肚饥心愁,比你每天一小时的提琴练习辛苦得多呢。"

我唯唯地应着,跟着他缓步归家。回家再见我的提琴,它似乎变了相貌,由嬉笑的脸变成严肃的脸了。

原载1937年5月25日《新少年》第3卷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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