输掉公款的中年男人,跪在办公室抽自己耳光

laogao @ 2025年04月23日 故事

"啪 ——"

"啪 ——"

"啪 ——"

同事老尤跪在地上,左一下,右一下,自己抽自己耳光。老板坐在办公桌后面,老板的亲戚站在一旁,二人黑着脸,一声不吭。

公司办公室设在沪郊某小区一楼,阳台上安着一道玻璃移门,我去公司汇报工作,看到了以上场景。

我纳闷,老尤自己抽自己,出了何事?此情此景,进去显然不妥。我离开玻璃门,在一旁草地上转悠、等待。原本,我今天要找老尤要钱,他上个月 300、300、600,分三次找我借了 1200 元,说好这个月给我,还没给。

约莫半个钟头后,老尤背着公文包出来了。他的头发乱糟糟的,眼眶发红,显然刚刚哭过;他瞅见了我,只是摆了摆手,扭腿走了。老尤身材魁梧,胡茬浓密,是个典型的豫北大汉。他步履沉重,穿着的灰色衬衣下摆随风飘动。他的背影,无比落寞。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老尤。

我们公司是深圳某传媒公司的上海办事处,做建材家居行业杂志广告业务。公司经营的杂志,有的有国际刊号,从香港引进,实行广告代理业务;有的与有国内外刊号的杂志合作,出下半月刊,有广告总代理权限。

我们老板是办事处的负责人,2006 年夏天,我从陕西往上海找工作,他把我招进公司。老尤比我晚入职小半年,他刚来时,老板让我带一带他。

2006 年 11 月开始,我带着老尤在江浙一带的建材企业跑业务。老尤 1970 年出生,属狗,比我大一轮。上海是大都会,商业繁荣,信息发达,当年人口有 1600 万,还在持续增长中。从上海来的人和事,对江浙企业主很有说服力。

我们常去江苏常州某小镇。深圳总部邮来了杂志,我和老尤从上海出发,各扛一箱杂志,40 多斤,先坐 703 路公共汽车到达徐家汇,又从徐家汇地铁站乘坐上海地铁一号线往上海火车站,购买火车票,前去常州。

火车行驶几个小时,我们便看到了常州的天宁寺,它是常州市区的地标建筑。

常州属江南鱼米之乡,京杭大运河穿境而过,人杰地灵,物产丰饶,是沪宁线上的重要节点城市。改革开放以后,常州制造业更是发展迅猛,在重型工业、建材业、纺织加工业等方面取得了很大的成绩。常州人起得早,睡得晚,喜欢吃咸肉,把豆腐皮叫作千张,勤劳能干,敢闯。

我们在常州站下车后,扛着杂志,到常州汽车客运站坐巴士车前往我们要去的小镇。早晨七八点从上海出发,到我们常住的旅馆时,已经下午三四点了。

我们到的小镇,人们闯出了路子,找到了致富商机,开办出大大小小数百家生产强化木地板的企业,年产量数亿平方米,销往国内 300 多个大中城市、海外 106 个国家和地区。这个小镇被称为 "世界强化木地板之都"。

我和老尤住的旅馆已破败了,标准房 80 元一天,整个旅馆空气难闻,弥漫着地毯的霉味和狗尿的骚味,但是周边业务资源集中,全是地板厂。

镇上也有好一点的旅馆,但是离得远,价格又贵,我们是出门做业务,不是出门当游客,能省一点儿是一点儿。

也许有人会纳闷,住旅馆公司不报销吗?为什么要给老板省?每个人在乎的东西不一样,谁都不容易,那时的我坚信给老板省钱也是员工应该做的事。

旅馆老板姓安,50 多岁,养着一条大狼狗。大狼狗关在铁笼子里,见了住店的客人就 "咣咣咣" 吼叫。对!就是 "咣咣咣",而不是 "汪汪汪"。狼狗太大了,发出声音时,像是有什么铁家伙在它嘴里砸它牙齿似的。

旅馆有两层,地方很大,是租赁来的,楼下是餐饮部,楼上是住宿的。签订合同时,甲方承诺了硬件的问题,只要是关于硬件的问题都算他们的,让安老板放心干。然而,安老板的旅馆开起来,只红火了不到两个月。

安老板的旅馆开业是在夏天,刚一开业,顾客蜂拥而至,来一楼吃饭 —— 新店开业,尝鲜嘛!不料,用电量增大,电容不够,接二连三停电,影响了顾客的用餐体验。有一次,有人在安老板这里办婚宴,进行到婚礼高潮时,停了电,舞台上黑乎乎的,屋子里黑乎乎的,人们的惊呼声此起彼伏。

安老板去找甲方,甲方答应帮忙解决。双方找到电力公司,希望增容。电力公司不给增,说这个场地是民用的,不能增容到工业级别。这坏了事了,安老板办旅馆投入了巨额资金,却因为用电的问题没法好好经营。

一来二去,人们不再到安老板这里吃饭、办宴会…… 安老板把甲方告上了法庭,要求赔偿他的损失。用电的问题到底在不在当时规定的硬件范围内,不得而知。只是安老板的官司打得并不顺利,双方一直扯着皮。

安老板以较低的价格打理住宿生意,勉强度日。住宿客人很少,只能有一点儿算一点儿。

老尤第一次跟我到小镇时,我在旅馆门口向老尤交代,让他早上去右手边的那些企业,下午去左手边的那些企业。

"去了干啥?" 老尤问。

"去给企业老板送一本杂志。" 我回答。

"送了杂志干啥?"

"老板翻看杂志的时候,你可以问问人家最近生意怎么样,如果人家回答你,你就接着他的话说下去,顺着他的意思说,找到合适的时机说出 —— 在咱们杂志上做广告可以为他带来更多生意。"

"如果人家不做呢?"

我笑了,"你不知道你来干啥的啊?"

"来做广告的!"

"那你还问这样的话?一家不做,你就继续跑另一家,把在上一家说过的话,在这一家继续说,直到做成业务。话说三家,你就会说了;话说三十家,你就是专家了。" 我这样教老尤。

老尤似懂非懂,他背着公文包,胳肢窝里夹着杂志,大踏步,去往那些工厂。清晨的阳光斜斜地照过来,老尤的身影在地面上被拉得很长。

2006 年,在这个生产强化木地板的小镇上有很多跑业务的人。

一个生产成品的制造业企业要把产品生产出来,背后有若干个配套企业;要把产品销售出去,也需要依靠各个方面的合作者。这就产生着业务,需要有人跑业务。

有人来小镇推销木工机械,有人销售原材料,有人承接企业的金刚石刀具磨刀业务。当然,还有我们这样的人做广告推广业务,地板厂自己的业务员也要去外面跑发展代理商的业务。

一个产品从原料开始,经过生产、运输、销售,到被人们购买、使用,要经过一道道工序,也要经过一条条流通渠道,都离不开业务员起推波助澜作用。业务员承载产品信息,是商品交换过程中的信息员。

从根本上来讲,做业务的过程,是交朋友的过程。与老板交朋友,与财务人员交朋友,也与拥有资源的人们交朋友。与老板熟悉,交了朋友,谈成业务,他会成为你人生路上 "步步为营" 的立足点;与财务人员认识,交了朋友,到了付款环节就会 "有如神助";与拥有资源的人交朋友,会事半功倍,为做成业务节约时间、赢取机会。

起床时,我已联系过我的 "司机" 付伟。老尤步行离开后,一辆摩托车刹在了旅馆门前,付伟跨在摩托上招呼我上车。

付伟是河南信阳人,属兔,75 年生人,他拖家带口,带着母亲、妻子、两个儿子,从家乡信阳到常州讨生活。因付伟脸蛋生有许多雀斑,他绰号叫 "麻子"。

"麻子" 在小镇上开摩托车招揽生意,俗称:跑摩的。他跑摩的好几年了,对这地方很熟悉,我跨坐在 "麻子" 身后,让他带我去指定的工厂。他会记好每天跑了几家客户,跑了多少路,最后我统一跟他算费用,一般每天的开销在六十到八十元(我在谈业务时,"麻子" 还可以去继续拉人,我谈完事再打电话给他)。这种费用老板不报销,这是我为了提高业务效率,自己产生的花销。

老尤刚来,他必须一家家拜访企业,锻炼自己的业务技巧,寻找到自己的客户。我已经在这里跑了几个月业务了,建立了自己的客户关系。我把杂志样刊给客户送过去,与客户交换最近市场上发生的信息 —— 并把这些信息记录下来,写成市场分析文章、行业动态、企业动态等刊登在我们的杂志上。

老尤在旅馆附近跑,我在老客户处跑。

忙碌了一天,"麻子" 载着我回到旅馆,刚好,老尤也回来了。我介绍老尤和 "麻子" 认识,他俩都是河南老乡。那天我签了一万八千元广告,心里高兴,我说:"你们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我请客,咱们仨喝一场!"

我们聚在路边的一家小饭馆,炖了一只鹅,要了一瓶酒,三个人喝了起来。

老尤酒量不行,两三口酒下肚,就说起了他的往事。老尤原先是他家乡一个国有银行的职员,炒股票赔了后无心工作,借了很多钱去海南做期货,又赔光了,回家乡后银行开除了他,债主也上门讨债,妻子变卖家产替他还账后和他离了婚。老尤的经济条件不如前妻,他们的儿子归前妻管。老尤和我们公司老板的亲戚是朋友,亲戚要来我们这里工作,他也跟着来这里寻找机会。

说罢,老尤给我敬酒,说:"兄弟,我啥都给你说了,我啥都不会,全靠你了,你要给哥多教呢!"

"麻子" 没对老尤说的话起任何反应,喝高兴了的他只是大嚼鹅肉,对老尤说:"小王这个上海来的小家伙,夏天时,我在路上第一次遇见他,他满头大汗,背着个书包,抱着厚厚一摞书,跟个他妈的刚出校门的学生一样……"

"麻子" 嘴巴毫无遮拦,好像是在说我是个学生要给老尤当师傅呢?但我没有怪他,跟他说不清,在他自己看来,他只是实话实说而已。毕竟我只有二十四岁,工作一年多,上一份工作是在兵器工业集团下属某单位做技术干部,没在社会上闯荡过,也还面嫩。离开国营单位是因为我觉得活得太规矩、太死板,我这个 "学生" 想自己闯一闯。

我们三人碰杯。老尤喝了一会儿就喝多趴桌上了。我和 "麻子" 干完一只鹅,干完剩下的白酒后还觉得不到位,又每人干了两瓶啤酒。

老尤在陌生企业拜访、跑业务,遇到了一些问题。

比如,门房的老头不让他进厂,他该怎么办?企业老板说,在你们的杂志上登广告就没有什么用该怎么回答?回到旅馆后,他问我这些问题该怎么处理、怎么回答。

我告诉老尤,这些问题都没有标准答案,知识再全面的课本也给不出这些问题答案。就门房老头而言,有的老头可能是老板他爹,有的老头可能是雇来的,有的是混日子的,有的是兢兢业业的,等等。每一种情况都不一样,但基本上,只要你看起来像是个要跟企业老板谈事的、能给企业带来利润的,都能过了门房老头这一关,可以堂而皇之进入工厂。

老尤问我:"怎么样显得像你说的那样?"

我教他:"进门的时候要傲慢,抬头挺胸,目不斜视……"

是啊,在社会上行走,面对刻薄的小人物时,鼻孔该朝天时要朝天,否则,事情太难缠,不好对付。

我回答着老尤问出来的种种问题,我们探讨业务技巧。老尤心怀疑虑,决定跟在我后面跑一跑,看看我是怎么跑到业务的。

"麻子" 联系了别的摩的司机,给老尤也安排上了专用的 "司机"。我们一前一后,来到某地板厂。

这家地板厂的老总姓唐,之前是跟别人合伙的,三个月前,我在别的工厂谈业务时,他还是那家厂里当销售部门负责人,现在他自己办厂了,厂房是临时的,但据说马上有大动作,100 多亩地,全部要盖成新厂房。

我和老尤昂着脑袋,在门卫老头的注视下,一前一后进了唐总临时搭建的办公室。

唐总坐在沙发上,一个女的坐在桌旁做表格,后来知道那是唐总的老婆,老板娘。

我向唐总微笑点头,并递过一本我们的杂志,说:"唐总您好,上次见您还是在别的厂里,这么快您自己建厂了,恭喜啊!"

唐总接过杂志,随便翻了翻杂志,"啪" 地扔在办公桌上,说:"瞎搞,这都没用的!"

老尤斜眼看我,想看我有什么反应。

我没有理会老尤,也没有接唐总的话,继续说:"这么大一块地方都是您的,不得了!很快将新厂房盖起来,机器放进去,产能一上来,不知得做多少生意呢,就像印钞机啊。"

"瞎搞,新厂房哪有那么快?!" 唐总说。

"大概得多久?"

"至少大半年。"

"那也很快,最多半年,您这工厂就是这附近规模最大的了,到时候加盟商都要找上门来呢。"

"现在哪里还有上门的加盟商,都得靠业务员去外面跑,打广告去招……" 说着说着,唐总自己提到了打广告,他又伸手拿过了我们的杂志,翻开,指着上面的版面问我:"像这样一版广告多少钱?"

"一期 6000,每月一期。" 我不卑不亢回答。

接下来,我什么都没有说,只听唐总和老板娘用常州话叽里呱啦说了半天,应该是说行情,说未来,说该怎么样经营好自己家的地板厂。他们说完,双方都在点头,肯定着对方的话,似乎达成了某种共识。

最后,唐老板告诉我:"瞎搞,企业搞大了,不搞没办法,先登上半年广告吧,后面再看效果。"

就这样,老尤看着我签了 36000 元广告。他目瞪口呆。

老尤说:"你这家伙运气好!"

我说:"是啊,我运气好。一起努力,你也会有好运的。"

我知道唐老板之前的经历,预估了他下一步的动作,选准时机上了他的门、顺着他的话交流理清了他的思路,顺利地签订了广告合同。

就这样,我解答着老尤的疑惑,为他做着示范,鼓励他好好做业务。甚至,在我看 "麻子" 给他找的那个摩的司机有点不太机灵时,还重新给他找了一个。

第五天,老尤开单了,他在一家做木线条(地板辅料)的企业签了半版广告,3000 元。他拿着协议给我看,我说太棒了!他说,妈的,没谈好,要谈好的话,也签个 36000。我心里不免咯噔了一下。

回到公司汇报工作,老板表扬了老尤,说尤经理上手太快了,还没有人这么快就能做到业务的,尤经理是第一个。老尤脸蛋通红,说:"谢谢老板,我一定会做得更好的。"

能不能做出第一单业务,意味着一个人能不能在业务员这个领域里待下去。

改革开放以来,市场经济大发展,不知有多少人踏入过做业务的河流,又不知有多少人因做不出第一单业务退出了业务员的江湖。

做业务的人,做出了第一单,就会越来越顺,做出很多单。有的业务员,下了许多苦工、花了好长时间做成了第一单业务,这种人多会厚积薄发,会回过头再攻下许多之前没有攻克的客户,创造出很好的业绩。还有的业务员,轻松做下了第一单业务,会生出极大的自信心,从此信马由缰,驰骋在自己的业务领域,成为非常优秀的业务员。业务越多,收入越多,做业务的人会更加爱做业务,这都是成交了第一单业务引发的。

老尤在常州做出了第一单业务后,每个月的杂志到了,他都会马上联系我,要一起出发去常州。他积极努力地工作着,不断签出 3000 元、6000 元、15000 元等数额的广告。

不过,他对自己签的单始终不太满意,说遇到的都是小客户,没意思。他也常对我签出的单有所指点,说要是他跟进我的客户,肯定能签出两倍金额的合同。

2007 年 3 月,因为有国际地板展,各家企业都努力招商,老尤那个月累计签署了二十多万元广告,回款也有五六万元,工资也破万了。

慢慢的,老尤在上海也介入了橱柜行业的业务,他在沪郊搜索橱柜门板、人造石、厨房五金企业,然后带着我们的橱柜杂志,前去拜访这些企业的负责人。他的包里装着厚厚的名片夹子,还装着公司统一印刷的一式三份的协议,随时准备给客户打电话,随时准备签合同。

他也经常请我帮忙 —— 他签订一些客户广告的时候,答应送人家一些软文,他不会写,让我帮忙写。那些事情都不复杂,一般他来找我的时候,他一边说,我一边马上就帮他解决了。他很感激我,要请我吃饭。

我们都在外面打工,举目无亲,除了跑业务就是跑业务。我和老尤是同事,谁请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一起吃吃喝喝,吹吹牛,也算是工作之余的休息,我们俩也就去喝酒、吃饭、聊天。

老尤爱说自己的过往,他说自己搞期货的事情,说自己多么后悔,又自顾自地说已经这样了,后悔也来不及了。我见过他给儿子打电话,让他 "好好写作业,一定要听妈妈的话",他还让儿子找他妈妈要卡号,他要给他们打钱。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共同做业务和外出时,我见到了更质朴的老尤。

一次是在常州的小镇里,"麻子" 骑着摩托车带我去给一家木工机械厂送杂志,行至半路,天上下起瓢泼大雨,地面有个水坑,我们连人带摩托摔倒在水坑里。起来后,我发现我的裤子从脚跟撕到大腿,杂志也全湿透了。

我给老尤打了电话。老尤找了安老板,安老板驾驶轿车拉着老尤来找我们。老尤特地给我带了几本杂志,他说:"我猜你的杂志不能用了。" 我找了一段儿细铁丝把破裤子扎起来,我们冒着雨,把新一期杂志送到了客户手中。

另一次,是我们做业务回来在上海乘地铁时。一位母亲带着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坐在我们旁边,一不留神,孩子就尿在了地铁上。

一个青年跳起来,指着这个母亲道:"外地人,没素质!"

那个母亲道:"孩子太小,没办法……"

青年嚷嚷:"没办法就不要乘地铁,没素质,没素质。"

老尤刚好站在那个青年身后。我看见他额头青筋暴起,要转过身去揪那个青年的衣领,我赶忙插在中间,挡开二人。

许久,老尤长叹一声,从公文包掏出一卷纸,铺在孩子的尿液上,把地板擦干了。

大家都安静了。

每个人的想法不一样,一件事情发生后,有的人会就事论事,也有的人要上升到人格、品格或道德。其实,更重要的事情是,谁来处理这件事。老尤这么干,我很佩服他。

我的客户源比较稳定,我提议让 "麻子" 带着老尤跑常州,"麻子" 熟悉环境,这样帮他多开拓一些长期客户。

老尤没有答应,"兄弟你的好意我领了,我自己会想办法。"

老尤和老板的亲戚、老板的司机合租在离公司不远的一个小区。有时候跑业务回来,他们没事干,坐在一起打扑克。我也跟着他们打过。有人提议说不来钱没意思,少弄点钱吧。我说弄钱我就不打了。他们三个打,一次一块钱、两块钱地打着。

赌博是恶魔,害人性命的。

我跑在业务的道路上,经常和其他做机器、板材销售的业务员碰面。碰了面,免不了交流企业信息,听他们说起一些小道消息。

从他们口中,我听到过:某几个厂里的老板过年期间聚集在某个厂里赌博,有人把自己的厂子输掉了;有澳门赌场的业务员伪装成销售经理,专门在制造业聚集地区应聘职业经理人,应聘到厂后,用一两年的时间讨好老板和老板的老板朋友,最终将这一帮老板带到澳门赌博,老板们输掉了天文数字,这种赌场业务员算是 "杀了猪";跑业务的谁谁谁赌球,负债累累,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

人们会说,这是大赌,平常人打牌不过是小赌怡情。

这显然是错了,所有的大赌都是从小赌开始的,赌着赌着,不知哪一瞬间就要失掉身家性命呢。一定要防微杜渐,远离诸如 "只是玩玩""小赌怡情""自己人在一起打牌少玩点钱没关系的" 这种场景,做能把控的自己。

2008 年 3 月,又有国际地板展,在我们杂志做广告得到回报的常州老客户接二连三地联系我,要打广告,让我快点去常州。

我联系好 "麻子" 在小镇等着我,让他啥也不要干,专心致志陪我跑半个月业务。然后我打电话给老尤,说赶紧出发,老尤在电话里让我等两天。

正是做业务的好季节,我耐着性子等了两天,再次联系老尤,老尤说再等两天。我去公司找他,公司别的同事说好多天不见他了 —— 我们是做业务的,不坐班,以业绩论成绩,基本在外面做业务,有事需要对接了才会回公司。我又赶往他租住的房子,敲门半天,没动静,我打他电话,手机铃声在屋子里响起,紧接着他接了电话,开了门。

我问老尤:"啥时候去常州?"

他上了床,躺下来,说:"再等两天。"

"还等啥等,来不及了,早去早做业务。" 我说。

"心情不好,不想动……" 他懒洋洋地说。

我问:"有啥事么?"

他说:"媳妇要钱,家里老父亲病了,也要花钱。"

"那你打钱回去啊。" 我知道老尤这两年业务不少跑,提成也不少。

"早都打完了,现在没钱打,我得躺着想想办法呢。" 他说。

我取了两千元给老尤,说只能帮这么多。

我还要跑业务,就独身去了常州。

这个时候,小镇地板行业的职业经理人多了起来,但是小镇上的企业家都是白手起家,文化水平不高,通常在管理理念上与职业经理人不一致,职业经理人也不见得能派上什么用场。于是,为了实现职业价值,这些职业经理人到东家窜窜,西家窜窜,胡乱拉拢经销商,引发着行业秩序的不稳定,价格战严重。

过了五六天,老尤才从上海去常州小镇,跑起了业务,他在小镇上认识了一些职业经理人,经常和他们混在一处,人家也介绍客户给他,他的业务模式也变得直接起来了,他不再解释、不再顺着别人的话说,他只是昂着头给职业经理人说:"打点广告吧,支持一下兄弟。" 他的派头十足,颇有一些不容置疑的风范,那些职业经理人们也就爽快地答应了,说:"支持就支持!"

旅馆的安老板被老尤发展为他的司机。安老板开着自己的车,跟着老尤跑一天,老尤给安老板三百元。安老板对我说:"你要跟小尤学呢,包个车,快,安全,档次高!"

我说:"我没尤老板有钱么!包不起么!"

职业经理人们很支持老尤,签订广告后,有人付了老尤现金。老尤从现金里直接抽出两千元还我,大方地说:"谢谢兄弟!"

做业务员的人,敏感。

一个合格的业务员,能够觉察出很多别人觉察不到的东西。

比如,有一栋办公楼下有一个收费的停车场;停车场外的马路两边也停着车;停车场收费,马路两边不收费;这个时候,马路两边还有空位,如果是个合格的业务员,他绝对不会停车在马路两边的空位上。

你要问业务员是什么理由,业务员会告诉你:"你以为这个办公楼里的人们把车停在收费的停车场里,他们是傻子吗?"

只要你继续观察,你就会发现,这个业务员的直觉是对的,很快,就会有交通警察来给路边的违章停车贴罚单。交停车费只要交五块,罚款一次罚二百。

业务员的敏感能省钱、省事。

老尤从业务款里潇洒地抽出两千元还我后,又潇洒地抽出一些钱递给安老板,说:"去给你那爱犬弄点好吃的!"

那是公司的业务款,不是个人的钱。老尤那样弄,触动着我的敏感神经,我觉得他的事儿要麻烦。但我不能直接说他,他毕竟比我大十二岁,而且是好面子的人。

我问安老板:"你给你的大狼狗吃馍还是烫点黑面吃?"

安老板一脸鄙夷,道:"吃什么馍吃馍,吃剩米饭,加菜汤……"

我记得在我们陕西,小时候我们吃馍,狗总跟在后面想吃馍,那是狗最梦寐以求的东西。我没想到南北差异这么大,这里的狗竟然是吃米饭的。

我愕然,对安老板说:"这钱是辛苦钱,不要给大狼狗弄好吃的,吃了糟蹋,要珍惜呢!" 这话我也说给老尤听,我想提醒他,出门跑业务,不能大手大脚。老尤毫不在意,他哈哈笑着说:"狗吃米啊,这狗还挺会吃!"

我们毕竟是深圳总公司的上海办事处,始终与总公司之间隔着老板这一层关系,资源和信息都不全面,老尤多次发出感慨:老板不知道在我们身上要抽多少油水呢,咱们辛辛苦苦跑业务,挣不到钱,只有老板才能挣到钱。

我们老板很忙,他是行业专家,组织策划着行业里的许多活动。我说,让咱们干老板的事儿,咱们也干不来啊。

老板那个时候为许多企业牵线搭桥,组织明星代言产品的活动。老尤也志在必得,去企业里与职业经理人大谈明星代言事宜,说某某企业的代言是他促成的,为企业创造了多少多少效益。

我常劝他不要乱讲。

他说:"你以为老板是咋谈成明星代言的,他就是这么谈的。" 他天天提,没谈成一个。我没提过,后来反倒对接成功过明星剧照的使用权。

2008 年 8 月,与我同时入职的一个同事买了一辆雪佛兰乐风轿车,汇报工作的时候,同事把车开到公司来,我真替同事高兴,也咨询他驾驶证怎么考,买车怎么买。

老尤则说:"同样是跑业务,他凭啥买车?" 他嫉妒。

我说:"那你也考驾照买车么!"

老尤鼻子里 "哼" 了一声说:"我对开车没有兴趣,我喜欢坐车。"

9 月,业务淡季,老尤多次找我借钱周转,每次几百元,借了还,还了借。老尤也借了其他同事的钱,有三五百的,也有一两千的。

10 月,老尤的事东窗事发了。我在玻璃移门外看见老尤跪在地上自己抽自己耳光,也目睹了他离开时落寞的身影。

目送老尤离开后,我推开移门,走进公司。在漫长的沉默之后,老板的亲戚告诉我,老尤在游戏厅打赌注很大的老虎机,用掉公司很多业务款。

我问老板亲戚具体的数额是多少,老板亲戚不说。他也没有说老尤具体用什么方式挪用了业务款,我想,是怕别的业务员模仿。

2007 年秋天开始,老尤已经用跑业务的借口,钻到了一些游戏机房,寻觅到了一些可以赌博的老虎机,在里面上游戏分,搞赌博。

搞赌博的人,输了想赢,赢了还想赢得更多。老尤有时赢几百,有时输几千,甚至输得眼红了,包一排老虎机,指挥旁边的闲人一块帮他打。

他把跑业务积攒的十多万元全部输了进去,又急于翻本,对业务款动了念头。

我问老板亲戚:"那他给家里打过钱没有?"

老板的亲戚眉毛上扬,"打个屌打!"

我推测,老尤应该是一次性收了多家企业半年或一年的广告款现金,而每次登广告时,按月上交给公司。如此一来,他虽然挪用着公款去打老虎机,并且输了不少,但只要有源源不断的新业务进来,他拆东墙补西墙,公司就不容易发现。

但是,老尤挪用的钱多了,又遇到业务淡季,纸里包不住火了,公司要催款,企业要样刊。深圳总部联系到企业,企业联系到我们办事处,老尤的秘密被揭开了。

当时的老尤已经输红眼了,他包着一家游戏房的所有老虎机,如果不被发现的话,还不知还要闯出多么更严重的祸患呢?

老板的亲戚说:"报案吧,是朋友关系。不报案吧,这个烂摊子谁处理呢?"

老尤边抽自己耳光边哭,说自己不是人,辜负了老板的期望,对不起老板,对不起朋友……

老板心软了,让老尤打了个欠条,由老板的亲戚做担保,说好什么时间还清欠款。

当然,老板不再收留老尤了,他被扫地出门了。

干了近两年广告业务员,老尤就这样尴尬地离场了。

我们后来通过一次电话,是我打给他的。我问他近况如何,他说他在郑州一个物流仓库做装卸工,他让我把我的卡号发过去,他把欠我的 1200 元打给我。

世上的事,说什么都没有用,光说不做,说了也白说。我没有发卡号,我知道发了也白发。

年底,我拿了驾驶证,买了辆两厢小轿车。上海的 "沪 A" 牌照太贵,"沪 C" 牌照不能进市区,于是我到我的业务大本营常州上牌。

我找不到去常州车管所的路,让安老板带我去,也把 "麻子" 叫上了。一路上,我们喜气洋洋。

我买了车,"麻子" 以后做不到我的生意了,但他依然为我高兴,依旧说着第一次见我时我像个刚出校门的学生那样的话。

突然,安老板问我:"最近怎么没见小尤呢?"

我有些沮丧,我说:"尤经理去别的地方跑业务了!"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 | Terra 实习 | 思宇

来源:网易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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